第117章 第117章 耿耿疏星逼人寒

这个冬天什么时候下了头一场雪,或者说整个冬天到底有没有下过雪,我全都不记得。

我只是像一截木头一般地躺在床上,也像一截木头一般地什么也不去想,懒得在意是白天还是黑夜,也懒得在意自己是醒是睡。谁在乎我是玉儿还是风儿,我不过只是一具还会喘气的尸首罢了。

睁开眼的时候,我就呆愣愣看着帐顶,一动也不想动,甚至一直连眼睛都不动一下。由着紫绡青罗她们给我喂药喂粥帮我翻身,也由着她们是不是问我身上哪里疼或者不疼,我从来都是一声也不吭。我是一截木头,我不会觉得疼,我才不在乎这副破烂的肉身还能让我遭什么罪,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最后还有的一点子用处,不过就是不要带累了这六个女孩子就好。虽然她们时不时说些那些软语劝慰的话,于我全无意义。

这六个女孩子虽是杨朝客派来照顾我的,可她们对我一直甚是尽心。我已然是害了与我萍水相逢的班主夫人,眼前这几个也与我萍水相逢的女孩子,还是别因我受苦就好。对我好的人本就不多,纵使不能报答,便是对人家少些连累,也算我这等废物的最后一点子心意了。

这些年来,我还是禁不得旁人对我的好。

或许是在漫漫冬夜里流浪得太久了,眼前的一点点温暖火光都会让我不惜生死地沉溺进去,到头来,不过是又做了扑火的飞蛾。

我这只三番五次被烧得七零八落的飞蛾,这回,也该是最后一回了罢。

到了如今这个地步这个处境,以后,没有什么还能让我沉溺了。

谁在意还有没有明天?谁在意还有没有指望?不过是有着口气混日子罢了。

我决不允许自己怨恨师父,于是我拼命想忘记那个消失在很沉沉地牢里的背影,但我还是会不经意地回忆起山上的日子。比如紫绡,她柔柔的语声和柔柔的手指就总是让我想起留儿姐姐。又比如青罗,她笑起来时候,眼睛像极了苏照。我宁愿忘记那些人,也宁愿忘记那些旧事,可我又总是舍不得,说不清是眷恋还是怨恨。这些旧事,若是不想起来,我还能昏昏噩噩地混过些时日,可一旦想起来,只会让我更觉得眼前的一切了无生趣。

上天简直是在捉弄我。

我曾经要不惜一切地想要去找我的爹娘,可如今,我找到了什么?

我不想见杨朝客。

我宁可我此生从未见过此人。

我更希望当年我娘亲也从未见过此人。

我找到了我血脉上的亲人,可我如今无比痛恨这血脉!

我此时才明白那个看似任性的哪吒为什么要“剔骨还父、割肉还母”,那是一种怎样的绝望和心痛之下才做出的决定?只为了要了断这血脉,哪吒宁可一刀刀地在痛苦中毁却自己,也不想再延续什么血脉相连的恩情。彼时的哪吒,不知他是否也曾经和我一样心痛欲狂,最终却只能伤害自己,才能彻底恩断义绝。

我要和杨朝客恩断义绝。

虽然师父最终还是丢下我,可我还是会想起他,还有不知到底是生是死的宇哥。

可惜,我心底里盼望的人只怕是此生都无缘再见,而我不想见的人却是常常来。我着实不知该如何应对,又半点也不想去琢磨,于是干脆在杨朝客来的时候,我就只能闭着眼,不论他与我说什么,我都一概不理不睬。

起初也罢了,后来某天杨朝客进屋来的时候,看见我睁着眼顿时便起了疑心,原本每隔一日便有一位大夫来给我把脉,这回竟是同时来了三位,分别仔仔细细给我把了脉。我只是咬定了牙,由着他们折腾,不睁眼也不动。

我听得杨朝客在旁发狠说要大夫用银针刺我的人中穴迫我清醒,但后来终究是并没动手。

就在那天晚上,紫绡偷偷告诉我,说他们六人已然悄悄商议好了,以后轮番在院门口当值,只要瞧见杨朝客朝这里来,她们便能提前跑来告诉我,让我尽可以做足装睡的准备,也免得我见了他更难受。

我见她们果然想尽法子让我好过些,心下感激,后来她们再与我说话,我也不再不理不睬。

也数不清又过了多少时日,每日里我都被人喂着吃上几碗药,还有杨朝客命人给我炖的各种滋补粥汤,我懒得听丫鬟说这个是什么人参鹿茸,那个是什么紫河车,每每当我不肯张口的时候,她们六个便苦苦哀求,最终我都会招架不住,只好就范。我常常想,要是她们当中有哪个能大发善心,给我喂上些断肠散,让我能得个痛快,我来生来世一定做牛做马报答她。

眼看着天气已渐转暖,可我仍旧虚弱不堪,青罗她们曾试着扶着我慢慢坐起身来,我连拒绝也懒得拒绝,坐起身也不过一刻钟的光景就疲累得连气都喘不上来,唬得她们手忙脚乱地又赶忙扶我躺下。

杨朝客每次来看我的时候都见我在昏睡,渐渐也没了耐性,时不时便迁怒于六个丫鬟。我见她们因为我不是被骂便是被罚,心下很是过意不去,不由也越发地憎恶杨朝客。紫绡她们倒反过来劝我宽心,只是求我多吃几口补品,赶紧身体好些让她们也好过些。

这一日见我精神好些,青罗和赤绢小心翼翼地扶着我坐起身来,在我后背上垫了三个软枕,又加了个软垫给我倚靠着,她两个一左一右扶着我,说些个絮絮叨叨的闲话。我只是神不守舍地听着,她俩却总想哄我开口说句话,我也只是随意答应一声。

后来,她们说起了杨朝客。我不知道这个坏人和我娘到底是如何误会成怨的,可我却从她们的闲话里,知道了他如今竟然又成了安平郡王的妹婿,虽说那位王爷的妹子嫁给他不到半年便急病亡故了,他倒是从此飞黄腾达官运亨通。

我已经懒得怨恨,只当做旁人的闲话有一搭没一搭地来听。青罗见我神情渐渐萎靡,正说着:“姑娘可是要歇歇?”素帛忽然急火火跑进来,小声说了句“大人来了”,便又匆匆跑来出去。

赤绢立起身来,说了句:“我也出去,见礼也能耽搁他一会子。”便也赶忙跟了去。

青罗手脚利落地扶着我躺好,刚刚收拾停当,我合了眼尚未安稳,耳中便听得杨朝客大步进得屋来。有丫鬟端了凳子上来,他就在我床边坐下,朝我唤了声“玉儿”。

我一动不动一声不出,他等了一会子,又唤了声“玉儿”,见我仍是不睁眼也不动,更不答言,便不再说什么,悠悠然踱出屋去。

我听那脚步确确是出了屋门,方睁开眼睛,见身边的青罗正朝我微微一笑,用一根食指朝外悄悄一指,点点头,用眼光告诉我杨朝客已然确实是出去了。

我以为他就此走了,刚刚松了口气,却忽然听他在外屋问道:“你们姑娘一直都不曾醒来?”

我忙又合上眼睛,听得碧绫怯怯答道:“是……有时候也醒……但很快就又睡了。”www.九九^九)xs(.co^m

杨朝客“哦”了一声,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似乎只是顺口问了一句,“那你们姑娘一日里要睡几个时辰?”

“八、九……十个……不止……”碧绫显见得愈发心虚,“姑娘身子不好,总是睡……”

“大胆!”杨朝客一声断喝,随即便是“啪”地一声脆响,那是折扇抽在脸颊上的声音,让我不由得浑身一抖,随即便传来碧绫“哎呦”一声痛叫,紧接着便是茶碗落地粉碎之声和杨朝客的怒斥:“倒是我小瞧了你们几个贱婢,看来你们也是活腻歪了,竟敢在我面前扯谎!说实话,今日该轮到哪一个当值给你们姑娘报信的?”

“大人饶命!奴婢们不敢了,求大人饶过奴婢一回……”碧绫哭求之声骤起,随即又传来素帛、紫绡等人的求告之声。

青罗登时白了脸色,低低朝我唤了声“姑娘”,脸上满是求乞之色。

我动了动,想支起身子,却没成。青罗忙上前扶着我坐起身。忽听外屋里杨朝客阴森森的声音:“老罗,叫人带了这起子人出去,另换几个来。”

那几个女孩子闻听此言,登时嘶声哭做了一团,求告之声不绝。我身边的青罗“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双手攀住我的手臂摇晃,小声求道:“姑娘,姑娘,求求你救救奴婢们的性命罢!”

我见她已然是泪流满面,心下也是着急,便使尽了力气朝外屋喊了声:“不要!不要为难她们……”

终究是底气不足,我自己也怀疑外间是否能听见。情急之下,我挣扎着就想下床去,却是一歪身子,一个跟头就栽到了地上,我这个破烂身子立时便被摔散了架,顿时就已是天昏地暗。迷糊之中恍惚听见了青罗一声惊叫,我狠命撑着,只怕自己若是在此时晕去,这六个女孩子便不知是个什么下场。

我挣扎着想睁开眼,忽觉自己被人一把抱起,有人大力攥住我的胳膊,耳边传来个飘忽的声音:“玉儿,你醒了?”

等我再彻底清醒过来,那人已将我抱在床榻上安放好,正攥着我的一条手臂,笑吟吟地瞧着我:“玉儿,怎的才一醒过来就不老实?”

我渐渐看清了那一张带笑的俊美面容,恨不得立刻就甩开他的手,可当我看见跪在我身旁哭得眼圈通红的青罗,终于还是没敢动。我实在不想开口,可到了我如今这步田地,还能有多少事能由得我呢?咬了咬牙,我还是张了口:“不干她们六个人的事,是我逼她们的……要打要杀,只朝我来便是……”

杨朝客伸出一只细白修长的手,在我脸颊上捏了捏,我的身子不由得便是轻轻一抖,他倒全不在意,略带着些嗔怪柔声问道:“玉儿,你怎的不想见爹爹呢?”

他的笑容让他的脸更加好看,可我却只觉得心惊胆战。我实在不知该怎么答话,只能低头不语。

就在此时,我听见外屋中传来几个女孩子尖声哭叫,似乎是有人来拉扯她们出去。我心下大急,只好抬头急道:“求你放过她们,都是我的错……我听凭你处置,不要为难她们。”

杨朝客眉心一皱,声音立时变得很是不悦:“玉儿,你如今病着不能起身没礼数也罢了,难不成你连怎么跟爹爹说话的规矩都不知道么?你你我我的,姓秦的就把你教得如此不知礼法?”

他说话之间,便有一个灰衣人进得屋来,扯了青罗朝外便走。青罗不敢挣扎,只是面朝着我不住哭求:“求姑娘救救奴婢,姑娘!”

我师父确确是不曾教过我如何和爹爹说话的礼法,他教我的是不可辜负别人。

大急之下,我心口又作痛起来,呼吸也愈发急促,只觉得身子瘫软欲倒,我咬着嘴唇,死命忍着要夺眶而出的眼泪,挣扎着要跪起身子。如今似我这般该死不死的没用废物,哪里还有什么违心不违心,甘心不甘心。

杨朝客倒笑了,伸手将我一把搂入他怀中:“我就说我的玉儿原本乖得很嘛,都是给外人教坏了而已。”他身上的衣物都熏了淡淡的瑞脑香,我却只觉得这香气无比做作,从心底里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厌恶。但我却不敢挣扎,只怕惹恼他更对青罗她们不利,只好顺从地由着他搂着我。只听他继续说道:“玉儿,以后可不要再装睡不理睬爹爹,爹爹才喜欢。”

我强忍着满心的厌恶,低声说了句:“我再也不敢了。”

杨朝客似乎很是满意,便朝外面道:“既是她们姑娘求情,就先饶过这一回,还留下伺候玉儿。”他伸手抬起我的下颌,我被迫抬起头,却实在不愿与他对视,只好将目光慌乱转开。杨朝客捏了捏我的脸颊,却是朝外面淡淡说道:“做错了事就不能饶过,将这六个贱丫头都各抽二十鞭子,免得大了胆子以后还敢在我眼皮子底下淘气。”

我惊恐地望向他那张浑若无事的脸,他嘴角含笑,又捏了捏我的脸颊,继续吩咐道:“就在这里打,让她们姑娘听着。”

随即,院中就传来了一片鞭打和哭叫之声,那声音让我的身子如坠冰窟一般,周身一片冰冷,不受控制地一阵抖索:“不……不要……不要打她们……求……不要……”我说不出一句整话,眼泪止不住地簌簌而下。

杨朝客显然是觉出我的瑟瑟颤抖,将我又在怀里搂得紧了些,说话的语声也越发地温和:“让他们慢慢打,玉儿,你若嫌她们吵,我便叫他们将这几个不听话的丫头堵了嘴打如何?”我刚刚又说了“别打”两个字,他已经伸出食指,轻轻按在我的嘴唇上:“爹爹这会子懒得管那些闲事,只盼着我的玉儿听爹爹的话就好了。这许多日子每每来看你,却都是见你睡着,想听你叫声‘爹爹’都难得很呢。”

我听懂了杨朝客要逼我做什么,可我……

我一颗心此时已经乱作一团。外面传来的鞭打声,勾起了一些我一直想忘掉、却是忘不掉的可怕记忆。

我知道那有多疼。

昨日紫绡给我身上敷药的时候,还轻轻地叹息了一句:“身上的这些痕迹倒是又淡了些,只是这心口上的……唉,可怎么好……”

让我不由得想起留儿姐姐曾经笑我:“若是身子上落下伤疤板花,我看你一个女孩儿家日后怎么嫁人……”

“求你不要打了……求你……”我忍无可忍,挣开他按在我嘴唇上的手指,几乎是哭喊了出来。

杨朝客突然沉下脸,一扬手,吓得我赶紧闭上了眼睛缩起身子,但我却迟迟没有等来抽在脸上的巴掌,只听他冷森森高声朝外面道:“这几个丫头忒不听话,你们再打重些,要让她们姑娘也听个清楚。”

他话音才落,外面噼啪作响的鞭声立时就又大了几分,六个女孩子惨叫声、哭喊声、求救声响成一片,一下下直剜到我心里。我实在是逼不得已,咬着牙讷讷叫了声“爹爹”,心里也说不出是委屈还是自恨,痛哭出来,干脆就把违心的话都说了出来:“求爹爹不要打了……都是风儿的错……”

我哭得抬不起头来,却听那人慢悠悠地说了句:“风儿?风儿是哪个?这屋里哪有什么风儿?”

我哭得天昏地暗,脑子嗡嗡作响,混着一片鞭打声、惨叫声、哭喊声,让我根本分不清哪些声音是旁人的,哪些声音是我的。有个嘶哑拖着泪腔的声音在说:“爹爹,玉儿求爹爹不要打了,玉儿再也不敢了。”

又有个很清朗的声音带着笑意温和说道:“这才是我的好玉儿。”

有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轻轻抚摸着我的脸,又拿帕子给我擦拭眼泪,让我心里一阵阵翻腾起恶心欲呕的感觉,在我几乎再也忍不住的时候,才总算听到那个声音吩咐了一句:“别打了,吵到我的玉儿了。”

这天夜里,我看着守在我身边的紫绡,衣袖边露出的手臂上还在渗血的鞭痕,小声说了句:“是我带累了你们,对不住。”

紫绡拉了拉衣袖,说了句:“姑娘说这话,奴婢们当不起。”她眼圈儿红红的,好半晌又低声说道,“姑娘为救奴婢们的性命受的苦,比这几鞭子苦多了。”

我摇摇头,合上眼,低低叹息了一句:“哪里有什么苦不苦的。”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绝望:这生不如死的鬼日子要到什么时候才是个了结啊。

正一片心灰间,听得紫绡在我耳边低低说道:“姑娘千万要保重,只要还有性命在,不拘要去哪里,好歹总还有个盼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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