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9 章 第318章 前生梦寐成鹤唳

就在水无昔梦见小鹿眼睛的那一夜,逸阳也梦见了一只小鹿。

那是一只奶白色的小小梅花鹿,它用两条前腿奋力扒开泥土,从风儿的坟墓里钻了出来,一双好看的大眼睛惶惶然四顾,仿佛是个正在找寻娘亲的稚龄孩童。

逸阳忧心风儿的坟墓被毁,急急奔到风儿墓前,却在看到那小鹿的一刹那,就生生呆愣在了当场——小鹿那双含着泪的眼睛,分明就是风儿的眼睛!那双眼睛逸阳曾经无比熟悉,如今却是只有在梦里还能再见到。

逸阳瞬间便已经知道自己是在梦中,于是,他就那么痴痴地望着那双眼睛,心如刀绞,却不敢流泪,唯恐自己又给眼泪浸醒,让这梦中的短暂相见又彻底消失无踪。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哀哀的鹿鸣,似乎是母鹿在寻找走失的孩子。小鹿闻声立刻也仰天哀鸣,随即就朝着那鹿鸣的方向拔腿跑去。逸阳不舍,便也追着小鹿,一路随它奔去。只是周遭都是白蒙蒙的迷雾,越走那白雾就越浓,到后来几乎再也看不清前方小鹿的身影。

直到白雾渐渐散去,逸阳竟然发现自己仍旧还是在升仙崖顶,小鹿还在,而风儿的坟墓和墓旁的小屋都已经不见了踪影。小鹿似乎也很迷惑,十分焦躁地来回打着转,却就是再也听不到母鹿的哀鸣、找不到母鹿的踪迹。忽然,小鹿的眼睛里流出血来,它仰天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绝望悲鸣,忽然朝崖边发疯狂奔,半点也不犹豫,从升仙崖上一跃而下!

逸阳大惊,也追到崖边,却发现山崖下并不是蒸腾的云雾,竟然是一片翻滚着巨浪的汪洋大海,小鹿跌落入水,在暗蓝色的海水中陡然翻起一片刺目的血红,这片血红瞬间扩大,不多时就将无边汪洋都染做了狂怒的血海。这时,远处母鹿的哀鸣又再响起,仿佛是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在痛心哭号。

逸阳忽然睁开眼,眼前一片昏黑,但耳边却千真万确地听见了母鹿的哀鸣,逸阳一惊而起,推门出屋,竟然真的在风儿的坟墓旁,看到了一只母鹿的身影!那是一只暗红色的母鹿,它正仰天哀鸣,时不时地低下头,在风儿的坟墓上来回轻蹭,甚至连逸阳的出现都没有惊走它。

逸阳怕母鹿毁了风儿的坟墓,便回屋点起灯来,等提着灯笼再跨出房门,想用灯火惊走母鹿,却发现母鹿已经不见了踪影。逸阳不放心,又提灯去照风儿的坟墓,却见在生满青草的坟墓顶上,竟然不知何时,生出了一支怪草。

七片长长的叶子,形状像蒲叶,却是赤红色的,最顶端的第七片叶子颜色尤其鲜艳,几乎已经是血红的颜色。逸阳心中一震,这莫不就是“怀梦草”?

直到真正从梦中醒来,逸阳反倒一时不知眼前到底是梦是真。犹豫一下,还是披衣出屋,只见凄冷冷的月光之下,风儿孤零零的坟上既没有含泪的小鹿,也没有寻子的母鹿,更没有什么传说中的“怀梦草”,可远处的山间,却是真的传来几声母鹿的哀鸣。

逸阳在风儿坟前直坐到天明,这才抚摸着风儿的墓碑,轻声说道:“风儿,今日是林师叔的尾七,她虽不是你亲娘,也与你颇有渊源,大师哥替你去送她一送。”想到若非是当年林芳伊将风儿送到九离山,也不知风儿是否还会如此命途多舛,逸阳不由深深叹了口气,“若是你在地下能与她相见,或许,彼此也可有个照应。大师哥还要去看看师父,林师叔的亡故让他很是伤心,我从没见过他那般失魂落魄过。”

忽听得身后有脚步声正朝这边轻轻走来,逸阳回头瞧过去,正是与风儿长得一模一样的步烟。

这些日子,步烟每隔一两日就会来到升仙崖上,却从不来打扰逸阳,只是坐在离风儿坟墓五、六丈远的一块大石上,手托着腮帮望着逸阳,看他小心翼翼给风儿擦拭墓碑,或是在风儿坟旁看书习武。有时候等逸阳进屋去了,她才走到风儿坟前,将脸颊轻轻贴在风儿的墓碑上,低声说几句悄悄话。逸阳在窗里瞧见,不由得就望得痴了,等到回过神来,才发觉眼泪早已经滴湿了前襟。

此时步烟走到逸阳近前,先款款施礼,才道:“今日乃是林姨母的尽七之日,江公子可是要陪秦掌门前去祭拜?能否让我在这里陪我姐姐坐一坐?我有很多话想同她说。”

逸阳怔怔望着那张和风儿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只是,眼前的这双晶亮眸子里满是涉世未深的澄澈和平静,想来如果风儿能够留在她曾祖梅鹤溪身边安稳长大,或许也会就是烟儿的这个样子。可惜,风儿以前没有这样的福气,以后也永远不会再有这样的福气。石头小说网首发 www..

烟儿见逸阳又是定定望着自己,也明白他是看到自己就更加想念风儿,犹豫一下,还是又开口说道:“江公子与我姐姐拜过天地,按说我该称一声‘姐夫’,只是,之前听秦掌门说,不宜让江公子更增伤感,是以才并不敢如此称呼。这些日子我亲眼见江公子对我姐姐情深义重,深觉我姐姐若是泉下有知,想来也舍不得江公子的,不知——烟儿能否私下里就以‘姐夫’称呼?”

逸阳转头又瞧向风儿的墓碑,好一阵,才沉声道:“我不配这个称呼。”他眼中一酸,险一险要落下泪来,只好深吸一口气,“烟儿姑娘在这里坐坐也好,风儿一直孤苦无依,如今能见到有亲人来看她,同她说说话,想来,她……她在泉下也能安慰些。”

秦正杰虽然憔悴了不少,但谈吐神情都已恢复如常,亲自动手将芳伊的骨灰埋在了林渚身边。

只可惜当年芳伊的娘亲慕容汀死后,九离门上下无论如何也不许她埋骨入山,林渚无奈,只好将她葬在后山藏兰谷之外不远的幽萩坡上,在林渚死后,也不许他葬在慕容汀坟旁。后来九离山遭逢大难之后,林渚为慕容汀所立的石碑也被砍断,甚而连残碑上也被削劈得斑驳不能辨认。就连昔年秦正杰曾想替师父为慕容汀重新修坟立碑,也被庄可为严厉制止。所以直到如今,芳伊也仙逝了,她一家三口却还是不得团聚。

最后祭奠芳伊的仪式结束之时,天已是定更了。梅鹤溪留下秦正杰,问他为何没有按照林芳伊的吩咐,将她埋于塔下,秦正杰从怀中取出一张素简,双手递给梅鹤溪。梅鹤溪展开看时,却是秦正杰自书死后自己尸身焚化,将自己的骨灰代替林芳伊埋在无相庵冤塔之下。

梅鹤溪长叹一声,将素简还给秦正杰,告诉他自己如今年事日高,渐渐就要压不住体内欺鸩草的毒性,这些日子以来,虽得梅五之力相助,奈何收效甚微。梅五无论如何也不甘心,再三恳请梅鹤溪允许闵槐前来,二人同力,或可有解毒之法。梅鹤溪想到还要为芳伊寻找被水盈夺去的孩儿,便答应下来。

只是梅鹤溪此时不放心的乃是烟儿。

原来前些时日,梅鹤溪曾带着烟儿在九离山庄小住,见烟儿常常向山上众人问起风儿生前之事,也明白她寻亲到此、却擦肩而过的失落和惋惜之情,何况梅鹤溪自己也愿意烟儿将听到的一桩桩一件件都讲给他听。可后来,发觉烟儿常去升仙崖,梅鹤溪便觉出了不妥。

“秦掌门,我活到了这把年纪,已经见惯了生生死死,自己的晚辈都大多走在了我前面,寻常事情也早已上不得我心头。”梅鹤溪负手临窗而立,遥望着天上郎朗明月,悠悠说道,“风儿从尚未牙牙学语就跟在我身边,那五年里都是当男娃子养的,我并没有很疼她宠她。那时见她和宇儿都跟你去了九离山,我心下倒是觉得,你会念在芳伊的份上,必会善待那孩子。谁承想,到头来她竟落了个那般凄惨的下场。也罢,也罢,憾事已成,也只能可怜她命运多舛,我一介凡人也无可奈何。可如今,风儿的孪生妹妹烟儿已经年过碧玉,我既然发觉出她对你那大徒弟似乎是渐渐存了一段心思,就不能坐视不理。”他缓缓转身过来,月光照着他仍旧挺拔颀长的身姿,微微夜风吹动他的银须银发,恍若天人临凡,“我虽老朽,但看人还通透,我瞧得出你那大徒弟的心里再进不去旁人,哪怕她和风儿生得一模一样。烟儿养在我身边十年,我不能眼瞧着她痴心错付。等到宇儿发愿闭关念经的百日期满,我还是带着烟儿和宇儿一道离开此处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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扈安清一招飞上枝头,自是喜出望外,可偏偏才一上任,迎头就遇上了水盈丢下来的一个烫手大山芋,实在是始料未及。

从倚天崖上一路走下来,扈安清搜肠刮肚,几乎要想破了脑袋,可就是怎么也想不明白王女这到底是要唱哪一出:到底是这个水无昔当真彻底失心于王女?还是王女不过就是要对水无昔小施薄惩?这二者当中的差别自然是大了去了,可偏偏就是死活也猜不透想不通。扈安清一想到若是自己这头一遭的差事就没能办到王女的心坎儿里,那只怕自己这回的荣升就难免要变成了“爬得高跌得重”,不由得头上都有些冒汗。

扈安清偷眼瞧了瞧跟在自己身后的邹望亭,见这个老资历的规矩人仍旧一直都是一副恭谨小心的模样,果然就是个只能听话跑腿的木头脑袋,天生的跟班儿命。又瞧了瞧跟在邹望亭身后的水无昔,那水无昔立时便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也冷冷地瞥了扈安清一眼。

扈安清给她这带着轻蔑地一瞥,不由在心中一个冷笑:哼!不过就是个天天跟着王女身后伺候着的黄毛丫头子,她还真以为她自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爷了么?

随即扈安清陡然停住脚步,脸上摆出个一半矜持一半倨傲的笑容,转身说道:“魅——呃,瞧我这一时半会儿的,还真不知该如何称呼了。”他故意如此说,想给水无昔个难堪,可偏偏那水无昔只仍是一张冷脸,一双冷眼,还是素日里那副高高在上的冷冽神情,扈安清心里骂了声“落架凤凰不如鸡,瞧你那不知死的德行”,便又故意咳嗽一声,清了清喉咙,才拿着架子道,“王女既然有令,不许你再姓水,也不许你再叫水无昔,命我随便给你起个名字,咱们就必当遵从。这“随便起个名字”也真是教人犯难,算了,如今是九月,那就给你起个名儿叫‘九月’好了。”他如此故意轻贱,却见那无昔仍旧还只是冷冷瞧着自己,显见得就是从始至终半点都没将自己放在眼里,扈安清看得心中恼恨,不由眉头一皱,但随即自觉不妥,又赶紧展开,继续正色道,“九月,王女将你交给我,命我给你寻个最卑贱的活儿,我想来想去,咱们这岛上最卑贱的那就是瓮奴,看来,我就只有将你也送去做个瓮奴好了。”

十地弥卢岛上的瓮奴身份最为低贱,长年挨打受饿,日子过得不如猪狗,被罚去做瓮奴,那实在是比死也强不了多少。而出乎扈安清意料的,是这个刚刚被随便改名叫做“九月”的水无昔,闻言也只是冷冷答了声“好”,始终波澜不惊,仍旧是一副“万事不关己”的淡漠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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