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不过告杀听剑鸣

鹤壁城摘星楼,一栋妄想让人只手摘星的建筑。

楼的主人,杀伐果断,让江湖中人听闻摘星楼三字便闻风丧胆。

摘星楼的杀手,人尽皆知,个个都是神出鬼没的煞星。

但摘星楼的神医,确实一个无人得知的秘密。

而南宫鸣拿着剑,一路从底楼杀到顶楼,就是问那端坐在王座上的人:

“我要请只眼神医到南宫家一趟。”

摘星楼主人端坐高位,看着座位之下的尸山血海与持剑之人的格格不入,便问道:

“这就是你南宫家请人的手法?”

南宫鸣用袖子擦干净嘴角的血,看着王座下的只眼医背着手,一脸玩味地看着自己:

“不是南宫家要请神医,是我要请。”

上位者有些好奇,探出身子双手交错在身前:

“你若是寻求武林正道帮助,振臂一挥兴许连救治皇帝老儿的御医都请的来,何苦要找我们这种做不干净营生的人呢?”

南宫鸣被这样一问,迟疑也不过片刻:

“今天我若请不动神医,我就能请身在鲁城的神医妻小帮助了。”

只眼医一听,不为所动。反倒是惹得座上的人哈哈大笑,死命地拍着自己的大腿:

“有趣,实在太有趣了。我平生第一次见到有人能做事如此绝对。一只眼,你就随他去呗,去看看这小伙子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www.vmatch.net 时空小说网

只眼医点头同意,走到了向上位者抱拳致意的南宫鸣身边。南宫鸣行过剑礼,转身准备离开。

位上的人便说道:

“这生意,南宫先生什么时候方便谈谈这笔买卖的代价?”

南宫鸣扭头,咧着嘴:

“您愿意的时候。”

“不知小友,是怎么知道我妻儿老小的下落的。”

只眼医骑着马跟在少年身后,跟着他快马回到建康城。

当年灰白色的城墙慢慢映入眼帘时,南宫鸣的马却慢了下来:

“托了点关系,靠朋友才得知此事。”

“小友不愿向寻常医者求援,也是不想将此事闹大对吗?”

南宫鸣没有回复,只是任由着马匹在官道上开始了缓慢地踱步:

“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没准备好,担这天下第一家的名声?”只眼医觉得他的话有些奇妙,望着不断靠近的城门问道:“就算是和我们这些匪类宵小勾结在一起,你也不愿接下这数百年的传承吗?”

他看到了南宫鸣握紧了手中的破铁剑,用着剑鞘当作马鞭。只听骏马一声嘶鸣,如同一道飞箭消失在只眼医的视线之中。

只眼医这才明白,这个男人倔强顽强,一心一意只有心中认定的事情。

想玩这些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纵马跟上。

南宫世家的牌匾,铁划金钩气势非凡。

只眼医看向牌匾上的金字,完全不着急进门。

身为医者的直觉告诉他,今日的自己所要面对,绝非是什么疑难杂症。

不一会,浑身是血的南宫鸣持着剑再次从山门中走了出来,失魂落魄地从自己身边走过。

女童倚在山门处,向着自己的兄长伸出手,却又敌不过可以跨越的距离,渐渐地收了回去。

“舞,还不快将只眼神医请进来?”

男人的话语中气十足,顺着破门而出的剑气入两人耳中,顺带将只眼医一身风尘吹尽。

南宫舞见情况无法挽回,只能微微欠身对只眼医说道:

“还请神医随小舞入庄。”

只眼医哈哈地笑了一声,随着南宫舞进了这武林第一世家。

南宫乐站在花圃中央,手中握着象征身份与力量的长情剑。

只眼医站在花的外侧,背着手看着男人,看着这个男人端看着这柄剑。

鲜花怒放,仿佛此时今日到了他们百花争艳的时刻。

但只眼医明白,此刻离深秋之差一阵凉风:

“南宫家主若真是觉得自己药石无用,又何苦借着回光返照欺骗南宫鸣呢?”

曾经的武林狂人,如今的南宫家主将长情收入鞘中,无奈地仰天长叹:

“只恨命运不公,不让我在此时就能解决一切的问题。”

“英雄末路,就更该与家人厮守这最后的时刻。”

话不用说下去,因为只眼医仅剩的那只眼看得清清楚楚,所以的花朵在他的“厮守”二字之后渐渐凋零。

“我不愿我的儿子,走上与我相同的路,可若是要摆脱所谓命运,那力量又该从何处找寻?”

只眼医不太明白这些人的脑子,兴许都是练武练到了走火入魔才会有那么多没有意义的想法:

“若生命是长河,你我不过其中的鱼而已。如今你不愿顺流而下而跳出了河,等着家主你的,也只有一条没有生机的死路。”

“我只是不愿见这长河的终末,是比窒息还要绝望的下场。”

“你要死了,而且是你自己选的。”

南宫乐点了点头,望向那一团枯萎之后,独眼的神医:

“神医若是可以,可否替我照看我南宫家的后生晚辈?”

想起摘星楼主人最后与南宫鸣的承诺,只眼医也只是点了点头。

南宫乐见这临终希望得到回应,倒也是舒心地笑了。

他抬头望着天,对着只眼医说道:

“今夜,就请神医远离这修罗场了。”

他听到了只眼医离开的步伐,也感受到了南宫舞拉住了他的衣袖:

“你为什么要骗大哥,骗他说你要死了。”

南宫乐不知道怎么解释,向女儿说道:

“爹爹曾经是个恶人,为了力量不顾一切。”

“可当那无法匹敌的力量,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却发现我没有资格承担。”

“你大哥,比我幸运得多,长情剑没有想象中那么沉重。”

“他只是不舍得,不相信我会死,不希望我会死。”

只是...

南宫乐抬起手,放在了南宫舞的脑袋上,缓缓地揉着,缓缓地说道:

“时间到了,我没法护着他,让他做一辈子快乐的混小子。”

“他总归要同你一样,拾起这柄剑。只是你会站在那长河的岸边冷眼看着,看着他这条没用的鱼,溺死在他自己的江湖中。”

只眼医最终在一家茶铺找到了南宫鸣,他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铺子的桌前,满身的血污和苍蝇。

手上的剑就大咧咧地丢在桌上,血污与缺口依旧。

只眼医坐了下来,挥手赶了赶靠近的苍蝇,随后盯着那口破剑说道:

“如果这口剑再快点,守门的齐式兄弟也许死得痛快点。”

南宫鸣像是死了,只是坐在那,双眼混浊地看着桌上的苍蝇一步步走着。就连发出的声音,都是那么干涸无力:

“一剑,我一剑杀了他们两个。”

只眼医听到一声苦笑,一声炫耀自己武功的苦笑。他也没在乎,给自己倒上了茶:

“若是长情,脑袋直接和脖子分了家,省得他们两人临死前还捂着脖子。”

茶水幽幽,直到一直苍蝇落在了上面,溅起涟漪后飞起:

“我替楼主行医治病数十年,明白人临死前该是怎么样的感受。你的剑,太钝,要慈悲没慈悲。可你的人,却太狠,要果断就果断。说好听这是行事雷厉风行,说难听真让你动手,你总是在畏手畏脚。”

“壮你胆的,究竟是哪一帖良方?”

南宫鸣微微抬起头,嘴唇翕动:

“神医,我不是有意拿你妻儿为筹码...”

“你的目的达到了,我也不会去追究你的所作所为,若那日我与楼主不从,你也不会真的对我妻儿如何。你的伪装太拙劣,拙劣到只要是江湖的人都能识破。”

“甚至我可以断言,这主意都不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那柄破剑落了地,断成了两节:

“神医说的是。”

只眼医挠了挠缺眼之上的眼罩,看着面前的行尸走肉说道:

“你无需向家主证明什么,南宫家却终究是你的囊中物,就算你跑到天涯海角,只要你一日姓南宫,人们说起永远是长情剑,永远是剑圣传承下的剑法,永远是那么多年前的一场浩劫...”

“家主只是时辰到了,该走了。而你也应该拾起那柄长情剑,做南宫家的主人,用送给你的一切去改变命运...”

“那神医你的命运呢?”

只眼医被突如其来的一问逗笑了,便看着南宫鸣说道:

“我救人有一个规矩,我不会问为什么要救。”

“为什么?”

“我不想牵扯别人的命运,我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

黄昏,日落,月出。

天空被橙色与暗色划分,万家灯火一一点亮。

“所以鸣少爷,你的心病只有一帖良方可治。”

“而家主所做的,不过是提前为你引爆未来一切的暗流。”

灯火燃烧的声音,在南宫鸣的耳边不断放大。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不对!他猛然抬头,抬头看向矮山之上的山庄究竟如何。

可他能看到的,只有冲天的火光,将暗色的天空点燃,与夕阳的残光争辉。

十全阁的祠堂之中,南宫鸣跪坐在神台之前。

他早已吩咐山庄上下,今夜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准任何进入十全阁。

耳边,却传来了脚步声。

他不意外,依然跪坐在地上,等到脚步声的主人走到自己的身边:

“舞,你应该去找你兄长。”

女童不解地摇了摇头,问向自己的父亲:

“爹你是在骗我的对不对,我其实好好地对不对?哥哥已经知道错了,求求你不要再这样教训他了...”

平时淡漠的女孩,此刻脸上挂着泪水。她生来就不知道什么是生离死别,她的一生都只有兄长父亲,她只是单纯地希望这个梦不要醒,不要碎。她用力地向父亲咆哮着,可跪坐的男人回应她的却是一式绝学。

不见天上人,人间天下手。

掌力澎湃,尚未触碰女童就已经将不曾好好习武的单薄身躯击飞。

随着杂乱物件倒落,长情剑仿佛犹如有灵,直直地竖在两人中央。

当女孩嗑着血,颤颤巍巍地从供奉祖先牌位的废墟之中爬起时,只看到作为父亲的人已然拿起了那柄诅咒的神剑。

长情,相传这柄剑蕴含了这数百年来每一道剑下亡魂。

可在他人的口口相传中,剑圣以及历代家主都持着这剑,行侠仗义维系苍生。

父亲仿佛着了魔,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笑,可南宫舞看得一清二楚,他奋力地睁大着双眼,努力地将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笑声展现给自己。

南宫镝不愿意告知自己的故事,那个属于数十年前南宫乐的故事,属于那个血腥年代的,杀人如麻的南宫乐的故事。

云浮四奇,喜怒哀乐。天下十美,剑道之巅。

南宫乐,他是幸存者,他是那场厮杀中活下来的人。

不,南宫乐明白。

他是逃避的那个人,逃避那来自未来的果。

殊不知,他的面前就是因:

“舞,杀了我,或者你死在这里。”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你不是,答应你兄长要活下去了吗?”

父亲笑着,温和地笑着,用话语安抚着不知所措的孩子。

南宫乐笑着,狰狞地笑着,用剑锋相对告示着在此时此刻沉入着命运长河的可怜之人。

“杀了我,折了剑,你与你兄长的约定就有了实现的可能。整个南宫家,也可以从这无聊的诅咒中解脱了。”

南宫舞不愿,可手却伸向身后,她的身后什么都没有,只有化为废墟的神龛。

南宫舞不愿,不愿将手伸向背后,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仿佛她的身后将是一柄斩杀一切诸邪的剑。

南宫舞不愿,南宫乐同样不愿,可是他的步伐每一下都无比沉重,无比沉稳。

他在赌一种可能,赌岸上的人会不会一脚踩死自己。

两人还有几尺距离,长情剑却已经迫不及待地发出了贪恋的剑鸣。

剑影之下,是南宫舞几近绝望的面容。

“你要强,”

“就要比任何人都强,”

“要让所有人都忌惮你的存在。”

是南宫鸣的声音,令人怀念的,来自遥远记忆一角的,微不足道的声音。

整座十全阁,只在一瞬之间就已经千疮百孔。

每一道射出的剑气仿佛被人精心算计,也只是让这楼千疮百孔。

可这一击,仅仅出自女童的轻轻一指。

轻轻地点在长情的剑尖之上:

“许久未见,父亲。”

刹那间,整个建康城...

不,是整个东越闽洲!

不不不,是整个大永王朝!

所有武人的耳边,不约而同地响起了哭声。

是淅淅沥沥的啜泣?

是无声喑哑的妥协?

是狂风暴雨的不甘?

是愁断肝肠的渴望?

是,又都不是。

长情剑,它在哭,连同剑中无法计量的魂灵,痛塑着武道之上...

武道之上是什么?

是命运的不公啊!

这天下所有人的兵器,是宝剑,是破刀,又或是一双双血腥的手。

他们都在哭泣,在害怕地颤抖,在开心地颤抖。

那已不是单单武人能听见的声音,是天下苍生都能听见的声音。

它们,在欢呼啊,在为一场处刑狂欢啊!

声音排山倒海一般灌入南宫乐的耳中,手中长情剑的悲鸣他比谁都听得清楚。

鲜血不断从五孔处渗出,血红的眼却依旧死死地看着慢慢放下手的女童:

“你来了。”

“对,我来了。在你轻狂时来了,又在你顿悟时来了。”

南宫乐想松开剑,去抚摸自己的女儿。

但是他做不到,如今都走到这一步了,赌上了自己人生,赌上了自己的武道,为得是去验证自己的武艺可否跳脱这凡尘俗世吗?

不,他要破除这个诅咒,从杀死面前这个人开始。

可他也许不会明白,不会明白自己身后已经站满了人,或是站着或是漂着,或是半个身子嵌在墙里。

长情剑之中的亡魂,此时此刻与南宫乐站在一起,他们的手上是早已不存在的兵器,他们的神情是不能解释的悲伤。

为了这一天,南宫乐等了很久。为了这一天,南宫家等了几百年。

只要这岸边的人,用力地将自己与剑踩碎,一切就都可以得到终结:

“如果那一日,我没有逃走,是不是我们父女就不用假借什么武道,假借什么命运,站在这里,兵戎相见?”

女童歪着头表示不解,那怕她脸上的泪都没有干涸:

“父亲是不是误解什么了?”

“我只想知道,已经站在河岸旁的你,可曾见我跳入另一条支流中?”

“没有,”女童摇了摇头:“无论这世间命运如何轮转,你终在年少时越出水面向我追寻武道,却又惊恐地潜入水中。”

“你终在此时此刻,超脱武道,却只是向我证明一件事。”

“你不过是个懦夫。”

懦夫二字,没有仇恨的情绪,只有冰冷的称述。

女童指尖微微一推,南宫乐就被不知何处的巨力震开数尺。

她右手伸向后背,仿佛握住了某种东西:

“如果按江湖规矩,你我之间一招决定胜负。”

“我可以就一招,而你们很多招。”

南宫乐笑着,嘴角的血落在了地上:

“我们?”

南宫舞点了点头,露出了一个微笑:

“对,你与你身后那一万五千四百三十二个亡魂。”

“一起上吧,反正结局都是一样的。”

“你不过是假借证道,拼命逃避而已。”

南宫鸣赶到十全阁楼下时,只见烈火之中十全阁千疮百孔摇摇欲坠。

他不知是江湖上哪位高人的信手一笔,就能将这大永武林第一世家打得支离破碎。

他努力地抬头向上看去,想去看那橘红色的穹顶之下,究竟正在经历着什么。可他双眼一黑,手背一阵刺疼。

他低头睁眼一看,是一颗刚刚飘下,熄灭的火星。

他望着手背上那一点漆黑,刹那间仿佛明白了什么。

他想向四周围观的众人呐喊,但时间都已经凝结成牢不可破的坚冰。

一招,南宫鸣明白那只是一招。

那冲天的火光,那挑战苍穹的一击,仅仅是某人的随手一记。

在这时间与空间的虚无之中,迸发出的一招。

他又来了,为了胜负生死来了。

南宫鸣看得见,看得见剑与剑之间,碰撞出的火花。

一朵一朵,数以万计,在金铁交击的那个瞬间。

它们点燃了,点燃了这命运的长河,让江湖中的南宫鸣难以呼吸。

火,燃烧着。

南宫鸣看着沐浴在烈火中的十全阁,口中一个字都说不出。

只因为,时间开始流动。

只因为,火,燃烧着。

不是缓慢地,宛若猎食的野兽般优雅地蔓延。

而是在一个响指之间,在呼吸与窒息之间。

十全阁,与一地飞灰划上了等号。

南宫鸣看着那灰烬之中,用剑支撑着自己尸骸的父亲。

熠熠生辉的长情剑,折射着一道剑光照在女人的脸上。

因为那道剑光,南宫鸣看不清女人的模样。

只看到那双眼,那双不在乎世界万物的眼。

眼中,全是自己:

“永别了。”

随即,南宫鸣昏死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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