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长夜尽头

许是接近飞升,云棠近来时常做一些奇怪梦,有时她站在九天之下睥睨众生,将四海八荒尽收眼底;有时她徘徊于无妄深渊,身后是大千世界、凡尘烟火,身前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她还梦见过与云巅雪山上一样的血月长夜,她看见万千生灵在血月下痛苦挣扎,鲜血如滚烫的岩浆流满大地,将本应繁闹的烟火人间熔成一望无尽的人间炼狱。

然后她惊醒,再反复重复着相同的梦境。

当然,她有时也会梦见一些很安宁的景象——在微雨洗涤过的望亭山,如尘撑着一把青伞与她隔着雨幕相望,雨水模糊了视线,云棠偶尔会分不清青伞下的男人,究竟是如尘还是连珩。

正是因为有些梦境与如尘有关,云棠才渐渐明白过来,或许这些梦并不只是梦,而是本该属于墨语的回忆正在她的意识中逐渐苏醒。

她能感受到体内的妖骨正在蜕变,红眸的再次出现就是神骨复苏的征兆,她离飞升只剩一步之遥了。

云棠放下司徒澈留下的菱镜,眸中的红光慢慢褪去。她回想起司徒澈的话,墨语回不来了,但至少她还能活下去。她笑了笑,动身离开了雪狼王宫。

连珩走时将雪狼王宫外设了结界,不仅外面的魔气无法进入,王宫内的人也没办法离开。连珩不仅是为了防止雪狼族人擅自离开雪狼王宫,也是为了拦住云棠,这是他的私心,若是云棠破开结界离开雪狼王宫,他也能在第一时间知晓。

若是往日,云棠根本不可能破开连珩布设的结界。但如今云棠离飞升只剩一步之遥,随着神骨的觉醒,破开连珩的结界对她来说已经不算难事。

雪狼王宫外结界被开启的一瞬,将军冢地宫下的连珩第一时间得到了感应。他挥剑挡下魔气凝结的气刃,一手掐诀,一道追踪符顺着指尖传到了地宫之外。

连珩并没有接到天尊的召命,他离开雪狼王宫一开始就是为了来将军冢下寻找半面鬼。半面鬼为了复苏巫族,必然会回到将军冢地宫内取骨,而他只需要在这里等。

风无渡的遗骨就在连珩身后的石棺内,如今已经是血月出现的第三晚,半面鬼不会再潜伏下去。连珩将最后一波魔气逼回裂隙中,靠在石棺上,服下了一枚延缓寒疾的丹药。

追踪符离开不久又回到连珩手中,上面的灵文显示云棠正在朝雪狼族地宫赶来。一切都在连珩的计划中,他将药瓶收起,隐去身形藏在了暗处。

云棠下到地宫时,半面鬼也现身了。

地宫之下的魔气开始躁动,地面上的裂隙越来越多,从禁制下渗出的魔气逐渐汇聚成一片缭绕的黑雾,披着黑色斗篷的半面鬼缓缓从黑雾中走了出来。

再见半面鬼,云棠已然不会慌乱,她从容地走到石棺前,指尖在石棺上点了点,如同闲聊般问道:“你知道风无渡是怎么死的吗?”

半面鬼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冰冷:“自裁。”

当年风无渡入无妄深渊封魔,不慎被魔君附体,自刎于无妄深渊。这件事在天宫并不算秘闻,云棠早听连珩说过。半面鬼会知晓,也在云棠意料之中。

云棠依旧背对着半面鬼,又问:“你知道他为什么自裁吗?”

本是很简单的问题,半面鬼却迟疑了一瞬。云棠敏弱地捕捉到半面鬼一闪而过的异样,转身道:“世人皆以为风将军不甘被魔君附体,才会自裁于无妄深渊。可斩魂刀认主,如果风将军当真被魔族附体,怎么可能还有资格驱使斩魂刀自刎?”

云棠看向半面鬼,一双眼眸洞明若火,“你是巫族人,应该比我更清楚巫族为何灭族。巫族举族灭亡,风将军一人飞升,他是心中有愧,才会选择在无妄深渊下自刎,对吗?”

半面鬼难得笑了一声,似是对云棠的欣赏,又似对风无渡的嘲讽:“云姑娘果然聪慧。”他扬手一挥,一道魔气随之飞到了云棠身前。

魔气慢慢幻化出人形,朝云棠伸出了一只手。云棠犹豫一瞬,将手搭了上去。随之,一名巫族人的一生如走马灯般涌现在云棠的眼前。半面鬼再次挥手,景象又随着魔气一同消失了。

半面鬼冷笑道:“当年巫族灭族,巫族人的残魂被封锁在无妄深渊之下,成了你们这些正道之人口中的魔。风无渡受命前往无妄深渊封魔,直到将魔气屠戮殆尽,才发现那些魔气是巫族子民的残魂。他身为巫族族长,没能在浩劫中护住巫族子民,反倒在巫族被灭族后,亲手抹杀了巫族人最后的残念。他难道不该自裁谢罪吗?”

云棠原本以为半面鬼就是风无渡死后的亡灵所化,谋划这一切也只是为了复活巫族的族人来赎罪。可眼下半面鬼的反应,却令云棠不得不推翻自己的猜测。

云棠沉下思绪,似是思量着什么,边走边敲打着身侧的石棺,又问:“我记得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曾说有人站在你挚爱之人的尸骨上,替你做了一个选择。”云棠顿住脚步,再次抬眸看向半面鬼,“你的挚爱之人是谁?神女风禾?”

半面鬼没有回应,云棠看不见他的神色,却知道自己猜对了。她笑了笑,笑意未达眼底:“风禾死了,谁杀的?我吗?”云棠指向自己。

话音未落,半面鬼仿佛被激怒,突然失去了耐心。无数魔气缭绕而起,黑色的身影瞬间朝云棠掠来。

云棠却没有躲。

她提着功德灯立在原地,澄澈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嘲弄。半面鬼察觉不对,立刻收手转身,却在转身的一瞬,被一柄银色长剑洞穿了胸膛。

问渊剑的剑光在半面鬼的身上劈开一道道裂痕,像是天光破开乌云,将半面鬼的身躯逐渐撕裂成片片碎影。

半面鬼没有实体,被撕裂的身躯也只是魔气组成的一部分。被问渊剑的剑光捣碎后,残破的身躯又在地宫上方重聚,没拿到风无渡的遗骨,半面鬼不会轻易离开。

云棠立在石棺前,望向地宫之上的半面鬼,翻涌地魔气扬起她的衣摆发梢,她轻蔑一笑,在半面鬼朝石棺掠来时打了个响指。

轰!

石棺随之炸开,存在石棺内的遗骨突然燃起熊熊烈火,在灼眼的火光中化作了灰烬。

早在与半面鬼交谈时,云棠就已经悄悄在石棺上施了唤火咒。也是在那时,云棠与连珩暗中连通了情丝,临时起意,摆了半面鬼一道。

半面鬼得知中计,不怒反笑,冷冽地杀气伴着魔气一同汹涌而出,整座地宫骤然变冷,突如其来的寒气将整座将军冢都覆盖上厚厚的寒霜。

云棠展出功德剑挡住半面鬼的一击,又与连珩分两路,一左一右朝半面鬼刺去。

今时不同往日,云棠的神骨几近觉醒,如今实力已与连珩不相上下。地宫内的魔气又因为连珩前两日的清剿已经少了大半,半面鬼方才受伤又无处借力,在二人的联合围攻下,逐渐落了下风。

打斗间,云棠的情丝中传来连珩的话音:“阿四,半面鬼的实体不在这,我们杀不掉他。地宫快塌了,先离开。”说着,一剑洞穿了将军冢的宫顶。

云棠默契地挥出一剑,为连珩拖延时间。将军冢随之坍塌,二人趁半面鬼不备,一跃跳出了将军冢。临离开前,云棠反手挥出一道封禁咒,将半面鬼困在了坍塌的将军冢内。

云巅雪山上又落起了雪,阴森的血月逐渐消失在夜空中。绵延的雪岭尽头露出一抹清明的天色,云棠收起功德灯,回身看向连珩:“是不是我不来,你就打算一个人对付半面鬼了?”

连珩站在微明的天色中,扫了扫身上的雪,对上云棠的目光:“如果我真回了天宫,你是不是也打算一个人对付半面鬼了?”

云棠偏了偏头:“那扯平了?”

二人一同笑出了声。

一抹朝阳划破长夜,云棠长长舒出一口气,道:“走吧,先回雪狼王宫。”

连珩正准备应声,胸口却突然刺痛。云棠察觉不对,忙扶住他:“怎么了?”

撕裂、灼烧、难以言喻地疼痛在连珩的体内炸开,他开始难以站稳,伏在了云棠的肩上。

云棠随着连珩一同跪在雪地上,起初她还以为连珩是寒疾复发,可此时靠在她身上的连珩不仅没像从前一样冰冷,反倒滚烫地仿佛烈火岩浆。

云棠忙去试他的经脉,才发现在连珩的体内有两股气息在互相冲击,一股是连珩自己的法力,另一股则分布在他缺失的半副神骨一侧,像是……半面鬼操控的魔气。

坍塌的废墟下传来了石块颤动的轰隆声,原本微明的天色再次暗淡下去,半面鬼从将军冢废墟下走了出来。

功德剑拦住了即将走近的半面鬼,云棠抬眸,目光冷若寒潭:“你做了什么?”

半面鬼嗤笑一声,掌心中慢慢浮现出一道蓝色的微光,微光中是连珩失去的半副神骨。半面鬼俯身道:“你不该问我做了什么,该问他为了你做了什么。”

云棠心底一惊,头皮登时炸了一下。连珩勉强直起身,蹙眉看向半面鬼:“你是魔尊?”

半面鬼的掌心骤然缩紧,掌中的半副神骨被压出几道裂隙,撕裂般的痛苦再一次将连珩压了下去。他抬手握住抵在身前的功德剑,垂眸看向云棠,这是云棠第一次在黑色斗篷下看见半面鬼的眼睛。

半面鬼冷冷开口:“选吧,挚爱,还是苍生?”

黑雾顺着半面鬼的指尖流出,霎时间,天地变色,血月重现,天光被扼杀在黎明之前,呼啸的风雪再一次席卷了整座云巅雪山。

乌云密布的天空中流转出一片漩涡,仿佛可以将世间生灵全部吞噬。云棠只觉得那一瞬间,仿佛周身的法力都被抽空,思绪不受控制地混沌起来,再睁眼,已经被束缚在了半空中。

耳畔再次传来半面鬼嘶哑的嗓音:“云棠,你忘了,我也是巫族人。即使没有风无渡的遗骨,我也一样可以开启复生仪式。只要我还活着,血月永远不会消失。”他将功德剑亲手递向云棠,“杀了我,你想杀了我吗?”

云棠攥住功德剑,剑刃就抵在半面鬼的胸前,她却没办法动手。她已经明白了,想阻止复生仪式,必须除掉半面鬼;但半面鬼的体内有连珩的半副神骨,二人性命系于一处,半面鬼死了,连珩也没办法活下去。

这就是半面鬼给她的选择,从第一次出现就开始谋划,从云陲到万妖山、到往生海,再到如今,她走的每一步都是半面鬼设计好的。

云棠攥紧功德剑:“凭什么?”

半面鬼以为云棠是问他凭什么逼着她做选择,正准备出言嘲讽,便听云棠道:“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听你的?”

话音未落,抵在半面鬼身前的功德剑陡然炸开,缠绕在云棠身上的黑雾被瞬间冲散。

半面鬼不得已后退数步,再恢复视线,云棠已经被灼眼的金光包围。

红眸重现,神骨复苏。云棠悬在漫天金光里,亲手剜出了自己的金丹。

连珩瞬间明白了她的用意,她是要用自己的三千功德和千年修为渡化巫族人的残魂,只要巫族人的残魂消失,即使半面鬼还活着,复生仪式也不会再出现。

可是,她会死的。

连珩的第一反应便是冲上去阻止她,可三千功德的光芒不禁压住了云巅雪山上的魔气,也将连珩束缚在金光下无法动弹。他拼命地挣扎,想要冲上去阻止她,却只能徒劳地停在原地。

“不要......”

云棠悄悄打开情丝,听见了连珩近乎崩溃的挽留。雪岭上苦苦挣扎的连珩穿着一袭白衣,自那日她说他穿白色好看后,连珩再也没穿过往日的黑衣。

云棠隔着风雪与他遥遥相望,将心声传了过去:“连珩,若我为凡人,有生老病死,穷尽一生于你而言也不过转瞬,你还愿意陪我吗?”

连珩动作一顿,似乎明白了什么,泪水在他的眼眶打转,他抬头望着金光中白衣翩然的姑娘,哽咽着笑道:“大不了再剥一次神骨,与你一同做凡人便是了。”

云棠笑了:“好,那这三千功德,我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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