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月升夜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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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雪”搅进锁扣间,进退两难。往日吹发可断的利刃,此刻却如同切在了韧皮带上,吱嘎吱嘎溅着火星向两侧滑,甚至连一节极简单的一字扣也拆不开。

陈欺霜接连挣扎两次都未能崩断束身链条,听到季染礼的这一番话,抬眼看他,不知看见了什么,忽然放弃了挣扎,只冷冷的注视着季染礼,极平静的回他:“如果我是你,定会想方设法先弄死对方,而不是站着看别人出力,自己闲到无所适从。”

一句话,激得季染礼怒意上脑。可他非但没有破口大骂,反而突然就笑了。这个笑,是面容扭曲的、恶狠狠的笑:“你尽管嘴硬!”

说着,抢过同门挂在腰间、有成人腿骨粗细、镔铁打造的短棍,冲上去,抡起就砸,一下子打得陈欺霜半面是血。

师兄弟们同时死死的抱住他,向后拖,都在拼命的劝:“染礼你冷静!我们能理解你想替铭世师兄报仇的急切心情。但陈欺霜毕竟不同于其他人啊!既然已经将人抓到,当务之急正该是将他交由掌门来发落。”

季染礼横眉立眼,脾气暴躁的想要冲破阻拦:“滚!都给我滚开!我不杀他!”拼力一冲,冲不过人防。

他倒退了一步,左右扫视,见四周俱是担心的眼,于是,耐着性子,强行将语气放缓和了些:“你们想想看,能将这个人直接交到我师父手上吗?”说话间,动作又显得焦躁了起来,“他老人家一向心慈手软,倘若赐了这恶贼一死,岂不是白白的便宜了他?你们谁能甘心!”再冲,已有部分的同门,松开了拦人的手。

季染礼一看形势有利,语气立刻变得更加的缓和,似乎是人也跟着他的语调一同冷静了下来。

他不再挣扎与咆哮,面上现出了些无可奈何似妥协般了的样子,安抚众师兄弟道:“你们说的道理我都懂。陈欺霜与白元奉,必须是当着全天下人的面,死在我师父的手中。这样,才能算是真正的为我们师兄报了仇。只不过,我不想让这个恶贼死得太过容易罢了!这一点,你们都赞同吧?”

第三次,再向前走,已无阻碍。

但场上的形势却骤然出现了变故。

陈欺霜在沙地上忽地扑起了半圈沙箭。大小的石块、砂砾,向着周围的挡路者的面上袭去。www.)

“不好。他要逃!”

八名锁链手同时发力,绷直了小臂粗的锁链,分向八个方向拖拉,匀力地将陈欺霜固定在了原地。与之相配合着,流矢骤落如撒豆,专招呼这一抹反抗的青色。

飞来的快箭却正好受到了利用。叮叮当当的“恰好”击在了铁链上,迫得其他的人,难以近身。

“敲断他的双腿!看他还能往哪里逃!”季染礼迎着乱矢冲过去,提棍要再打,却冷不防的被陈欺霜屈膝猛然踹在了两腿之间。

尽管季染礼马上警觉,反应敏捷的向后一缩,但纵使这样,他仍是挨了不轻不重的一下子,当场表情痛苦的夹紧双腿半弯下了腰。

陈欺霜困兽犹斗,目露凶光,青筋暴起,以一身之力独拽八人,力竭嘶吼“啊——!!!”到底是拖得八个人撑持不住,亲眼见着陈欺霜冲上前,给了季染礼实打实的一脚窝心踹:“打死你!”

众人未料想陈欺霜在受制的情况下,仍能如此的骁勇,瞠目结舌,一时都惊得呆了!

好半天才忽然想起,正该拿着武器,给这名疯狂的恶徒些许的教训。

但也正是这稍微错愕的短短的瞬间,也正给了陈欺霜脱身之机。

众人眼睁睁的看见陈欺霜灌气入甲,借软甲与小尸体两者的支撑力量,咔咔两声,熟练地卸下了自己左右两侧的肩胛,自上而下,如蛇蜕皮般的向下脱身。

就在陈欺霜尚未挣脱的一刹,一弦铮鸣,五簇连发,封住了陈欺霜的前后左右,正中的一箭,直取心脏。

陈欺霜就地在沙土间连滚。“哆”“哆”“哆”“哆”一连串箭声,追尾甚急。

也只剩这最后一发,在即将触到胸口的刹那,被咬合在双齿间的“灭影”,堪堪的截住,“叮”得一声,向侧旁弹了出去。

连环五箭再落。不,更确切的说,是连环的六箭。第六箭是只不起眼的小哨箭,只在坠落的过程中,骤起如扫帚星坠地的亮尾,亦夹杂着尖锐的啸声,正是整个箭雨落点的引导者。

整张箭雨幕布,在这只自高处划落的“眼睛”的指挥下,再次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袭了过来。

“傲雪”寒芒急急游走,如梳般栉拢箭发,旋引箭势以退身侧敌人。

陈欺霜本人也纳身于万千箭雨间,如饿虎扑食般,凶狠的纳身扑上。

包围陈欺霜的众人,忙挑开殃及己身的锐箭。正当他们暗生警戒,严阵以待陈欺霜接下来趁乱的大肆杀戮时,但见陈欺霜戛然跌落地面,忽地弯下腰去,拉起小尸体的单腿,将尸体从残网中摆脱,夹在腋下,掉头便跑。

这就——跑、跑了?!众人面面相觑。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季染礼登时如同被气疯了似的大吼道:“还不快追?”当即第一个跟着陈欺霜冲了出去。

正专心防御,却被这看似进攻、实则落荒而逃的戏码,唬了个措手不及愣在原地的众人,被季染礼的一通充满了怒火的督促给提醒了:

——煮熟的鸭子竟然长了翅膀自己飞走了?!这件事要是真的传了出去,那还得了?

好在漠漠黄沙,平地里突出的一块黑斑,直如一座活动着的箭靶。

陈欺霜边东一头西一头的乱逃,边骤然发力,将不知是什么的一团东西,远远向着魔教所在的方向,丢到了最前面。那团东西没等落地,便伸展开来,蓦地先消失踪迹了。陈欺霜则故意的落在了最后面,在沙土间沾得一身黄,左避右闪着,连连匿踪。

但仍躲不开半山处那有如指挥般的响箭,接连着暴露行踪——仅仅离如海潮般追至的人浪一步之遥。

又是几个稍显窘迫的躲闪。劈砍而下的金背环刀,擦过陈欺霜的额发和鼻尖,在沙地上几乎横拉出一道沟壑。

陈欺霜猛得停下步子,借机屈肘擦一把被血糊住的视线。他对着紧追不舍的莽汉勾了勾食指,气定神闲的挑衅道:“你来!对,说的就是你。”

莽汉“哇啊啊”叫着冲了过来。“傲雪”雪刃顿时与当当环响的金背大刀纠缠作了一处。

陈欺霜凭一己之力,滞住了整个先锋队伍的攻势。

他暗自估摸着时间,正预备着第二次从激战中抽身溜走时,忽然听见身侧的位置,传来一声不冷不热的讥笑:“又想跑?晚了。我还正在奇怪,怎么魔教的青龙使会如同转了性子似的处处退让。原来是想以身作饵,护住这么几个小东西啊!”

说话的季染礼,回头,与几个同门相视一笑。立刻有三个人,每人各提一名穿褐土黄色粗布短衫的少年的后衣领,如同薅住某种小兽的脖颈似的,将口中塞满了麻草绳,只垂着头一动不动,显然是中了青城点穴法的少年们拎起来给陈欺霜看。

是陈欺霜带出来放火的少年的其中三个。

陈欺霜倒像不认识这些人似的,连眼睛都没有转过来一下,只面无表情的又躲过一排箭影,并没有一句话。

反倒是季染礼先沉不住了气似的哈哈大笑了起来:“现在也该换我们一起来玩游戏了。我也给你十个数的时间。你是打算乖乖的束手就擒呢,还是打算亲眼看着这三个人,被我一寸寸的击碎骨头,就像你夹着的那个小鬼一样,活活的疼死?”

他有些刻意的握着那只扎眼的镔铁短棒,在掌心间敲出沉闷的重击声:“你算是亲身领教过了,也该知道这个中的滋味。我的耐心有限,大概也该让你也感受一下时间的紧迫。”说着,已经开始倒数了“十……”

陈欺霜的声音一如往常,无波无澜,甚至还有几分不屑:“你以为我会在乎?”

“那你尽管离开啊!哎,你还向我这边靠得这么近做什么?”季染礼说着,暴戾地抡足短棒,回手将离自己最近的那名少年一棍子打到头破血流,“都告诉你别离我这么近了!”

他望着陈欺霜微不可察的一僵,立刻内心明了般的兴奋的笑:“看到你如此的紧张,我可是忍不住……”

脸色丕变,严肃的又开始计数“九”。又一闷棍,再次击在了少年的头骨上,打得不知是铁棍还是头骨,发出“嚓”得一声钝响,却是刚好应和了季染礼刚出口的后半句话“——我可是忍不住要将他们慢慢的折磨死啊!”

陈欺霜仿若真的受到了季染礼这连续两击的威胁似的,不再向前靠近。他如同展示诚意般的主动丢出了正用以应敌的“傲雪”剑,在刀光剑影中只一味的躲闪与避让:“你放人。我束手就擒。”

“那你还躲?还有‘灭影’呢?丢出来。我猜我手底的这一个,已经快要坚持不住了。”第三棍再下,“快点!”

忽然有青城的同门,扒住季染礼的肩膀,在他的侧旁低声耳语着:“不好了。后面递来消息说,逃走的那对儿双生子正在掌门面前添油加醋告你的状。怕是等掌门疏散和安置好了其他的人,马上就会朝这边来了。”

季染礼皱着鼻翼切齿道:“他们两个是在找死!”他的表情越发的凶狠,动作也显得更加的暴躁,悄声指使身边的几个人:“你们去杀了陈欺霜,都给我下手狠一些,手脚利索些。千万别让他死得太过容易。”他说着,更加用力的挥棒,“……七。”

眼看着第四棍也对着少年击落下来。陈欺霜忙松手,让早就扣在手里,正蓄势待发的“灭影”,自袖底滑落,落在了脚边:“够了吧?快放人!”

回应他的,是砸向他后膝窝的一棍。陈欺霜刚想挣扎,却清楚的听见正前方响起不阴不阳的嘲讽:“你不是不在乎么?有种你尽管站起来。”接着,是纤细的骨头一节节被捏碎的咔嚓咔嚓的脆响。

陈欺霜硬生的扛着砸向后脊,险些能将人砸到趴下去的几棍,一声也不再吭。

箭矢钉住了后脚跟,狼牙棒招呼在了肩膀,铁棍击向了后颈,铁链也跟着劈头盖脸的打了下来……

季染礼在诸种武器施加于毫无抵抗的人身上时,解恨似的甩着手底少年如面条般软塌塌的小臂,回答陈欺霜:“别着急,你死了,我自然会放人。很快你们就可以在阴间——啊!”他话说半截,突然惨叫了一声,反应极快的向左侧一缩,回身便给了背后一棍。

身量不足的小少年胸侧挨了一记重击,几乎塌了半侧肋骨,却也呛咳着勉强将脱手甩出的腕刀刀尖扎进了季染礼的肩头。

原来是他见同伴被抓,重新又摸了回来。更是趁着陈欺霜吸引对方全部注意力的时候,陡然发难。

小少年偷袭成功,回身咬向了抓住同伴的青城弟子的手腕。不等对方反应,马上再扑向季染礼,想要拔出自己的手里刀。

殊不料刀身遇血湿滑,没有护手的腕刀更缺着力点。他缺乏临场应变的经验,一拔不成,心底惴惴,见刀不在手,急了,竟同时双手抓向了刀柄……

陈欺霜矮身滚抄起了“灭影”,也顺势放下了那具正夹着的小尸体。他如闪电般腾得冲向前,“灭影”黑光旋出去破开一条通道,手拧脖颈,脚踏踝骨,一口气连过六个人,抓过少年的裤带,飞夺下两人,抗在肩上。

待要回头再去抢下第三人时,余光掠至身量不足的小少年,当即厉声预警道:“跑!”

小少年听见命令,想也不想,急速向后弹退。但他空门大开,防无可防,避无可避。季染礼剑芒直逼,紧迫地追上了小少年的前胸。

千钧一发。事急从权。陈欺霜将正拎在手里的第三人,权作武器,向着季染礼的头上,狠狠地抡去!

季染礼正欲挥剑破障,却一剑刺空。

陈欺霜肩扛臂夹,踉跄向前奔。他看见小少年捂着侧肋摇摇晃晃的跟着,忙急促喘息着催促少年:“快!上来,我背你。”

少年却抬起苍白的脸,用洇了鲜血的唇开口问道:“四十二呢?——啊,原来是真的死了啊!”

陈欺霜避而不答,只督促他快往回跑。

小少年边跑边咳,狠咳了几下,忽地微笑说:“我总算是懂了。我直到今天才终于明白,为什么没能回来的人,大家都说他‘死’了。我一直都在骂默认这条奇怪规矩的人冷血。原来不是啊!”

他咽了口血沫,又强装镇定的开口道:“是我将他们几个骗回来的。我说‘青龙使要是出了岔子,我们也都别想活了。’”

“不能。”

“是啊。不能。他们几个真傻。——对不起。”

“回去再说。——闪开。”又是一波箭影,将两人一分两散。陈欺霜搁下一人,心急如焚的回手来抓小少年。

没能抓住。

小少年极轻极轻的自言自语着:“我已经害过你两次了。”他掉过头,迎着身后追来的人,和当空飞来的箭,极快极快的,豁尽最后一丝力气的,向魔教相反的方向跑。

他一头扎进了正道追兵的人堆深处,对着陈欺霜的方向,高高的抛出了“傲雪”。以及最后一句带着笑意的、断断续续的话:“青龙使你教过…我们…兵器…不能离身的,你…忘了么?”没能再出来。

陈欺霜奋力跃了起来。趔趄着接稳了剑。“傲雪”再出鞘时,已分不清究竟该指向何方了。

四面俱是敌人,耳边更是听见杂乱的喊声:“魔教青龙贼首陈欺霜和他的同党俱已伏诛!要取白元奉人头的,都跟着我们青城的人向前杀啊!”

原本已经被李渊清安抚好,正在逐步撤离沙漠平原的人群,一传十,十传百,再次骚动了起来。他们停下正准备离开的脚步,回首仰看高处,忍不住欢腾了起来:“陈欺霜和魔教的伏兵都死了啊!”“只剩下些孩子,还有什么好害怕的?“诛魔史上也当记上我们辉煌的一笔了。”“快跟着青城的人杀回去啊!”

利益当先,名誉在前。眼看着两者都近在咫尺唾手可得,已没有人再理会李渊清的劝阻。整个庞然大物般的队群,后队变作前队,轰然掉头,争先恐后的又杀了回来。

此时再说什么也都无济于事了,也已经拦不住了。

陈欺霜再拭一把血与汗模糊的眼帘,抬头凝睛看清楚。一具零零落落的小尸体,歪歪斜斜的穿着青金龙兽的青龙使软甲,面戴着染血的青龙兽面具,被挑高了示众。

在渐昏渐沉的余晖下、在乍起骤凉的寒风中,如一面迎风招展的旗,淋淋漓漓的滴下血来。

有团人影在笑:“也该让你体会下什么是失去至亲的痛苦。”那团人影边说着话,边又摇头否定自己,“不,也不对。像你们这种没心没肺的人,恐怕连这种锥心苦楚的万分之一都不能明了。”

陈欺霜明明掰开了能听得清对方每个字的嘲笑,却不是很能理解一整句完整的话的意思;也明知这具用以传播谣言的新死的尸体是谁,却没有力气、更无暇去悲伤。

他低头看“灭影”,发现“灭影”在五指间鸣泣。

“你和我,都是罪人。我们把这一切都毁了。”陈欺霜听见他自己仍能冷静的对季染礼说话。

但他的身躯在震动,大地也在颤动。在后方属于魔教的地方。蓦地烟尘起了。

脸上落下大片阴影。高大的白色骆驼的驼铃声也在身侧止息。

白元奉懒洋洋的声音,自头顶飘落,似从地心深处传出的、远古而来的声响:“我好心劝你们离开,你们却站在我血盟教的地方杀我血盟教的人。好啊。哈!真当我是死人了。既然你么都不想走,那么便都留下吧。”

陈欺霜逆着不知从什么地方映来的光,仰望着、崇拜着、努力着去看白元奉的侧脸。那眉目笔挺棱角分明的轮廓,像极了记忆中那个不戴面具时火红的侧影。

他的脸型还要更柔和些。两侧唇角会上挑。眸色略偏黑。眼睛会笑。声音也会笑。还有些好闻的,像竹子般的令人怀念的清香。陈欺霜想:“我好像是有一些想他了。”

心中另一个声音却在疯狂的反驳他:不,你在说谎!应该是——

我很想他!!!

夜已渐渐沉了,月亮反而升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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