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坠井

自开战后,京城中乱象环生,随着洋人们的联军步步向京城逼近,北京城已经危在旦夕。市井百姓们纷纷拖家带口地出逃避祸,就连各王府内的宗亲们也开始收拾行囊,准备出京避难。

载潋自回府后,日日都生活在负罪感之中,她没想到自己的一个决定,居然将所有人的命运都向万劫不复的深渊中推了一把。她总想,如果当时自己没有鼓励洋人们入宫为皇上诊病,也许太后就不会这么憎恨洋人们,太后就不会一意孤行地跟洋人们宣战,天下的苍生也就不必都深陷于这场浩劫…

深深的负罪感使载潋病得更重,有几日已起不来床。

当洋人们的联军已攻陷了京城门户通州的消息传到醇王府时,王府上下乱作一团,各府各院里的掌事与精奇妈妈们都手忙脚乱地收拾包裹,所有人都想赶紧出府,回家避难保命。

载潋尚未梳妆,只潦草地套了一件衣裳。载沣派身边的张文忠到载潋院里来传话,张文忠一路上跑得跌跌撞撞,他见了载潋便如火烧眉毛般道,“格格,您也快着点儿,叫姑姑们收拾收拾房里的东西吧!王爷说咱府上都先到老王爷陵寝下的院子里去避避。”

载潋浑身一凛,忍不住问他道,“忠叔,外头是不是已经很乱了?”张文忠却来不及回答载潋,他急不可耐地叹了叹气道,“哎呀,奴才的格格啊!咱府上都乱套了,您还管外头作甚!您就快着点儿吧,王爷急着呢!”

张文忠不再说话,抬腿就走。载潋却感觉负罪感紧紧包裹住自己,她知道张文忠不回答自己,外头一定是已经乱极了。

载潋换了衣裳,转身对静心道,“姑姑,你们都赶快收拾收拾吧,跟五哥走。”

阿瑟听了此话,也从后头凑上来,她拉住载潋的手,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蹙紧了眉头问载潋道,“格格,那您呢?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载潋推开她的手,已下定了决心道,“你们先走吧!我要进宫去,皇上还在宫里,他还在这里!”阿瑟却火急火燎地摇头,吼道,“格格啊!这都什么时候了,保命要紧!”

载潋却用力挣脱开阿瑟,阿瑟退了几步,倒在瑛隐怀里,载潋却连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向外走,“自戊戌以后,我已将生死看淡,若不是为了护他,我绝不苟活!你们都走吧,我不愿连累你们。”

阿瑟不甘心,她从瑛隐怀里站起来,撒开步子便追出去,却只听到载潋决绝地对她们三人道,“不知道他此时处境如何,我绝不独自离开。”

载潋在院里撞上正要来找自己的载涛和载洵,他二人与载潋走了迎面,载洵见她要走,忙伸开双臂来将载潋拦下,他握着载潋的双臂急促问道,“妹妹,你还要去哪儿?就要启程了,你怎么还要出门?”

载潋着急地挣开载洵,她躲闪开兄长的视线,心急如焚地向外走,焦急中只说道,“哥哥!求你们不要拦我,不让我了却这桩心事,我就算同你们走了也会不安心的!”

“妹妹!”载洵不甘心,仍旧追在载潋身后,大吼道,“现在外头乱得很,我不能放你一个人走!你有什么心愿,也没有保命要紧!”

阿瑟在载潋身后追得气喘吁吁,她追到院子外来,见载洵与载涛也在,忙向他二人道,“六爷七爷,快点帮我劝劝她!”

载涛左右看了看阿瑟与载洵,他在心中思量了片刻,终于也开口道,“六哥!让妹妹去吧!”载洵惊得站住了脚步,他诧异地回头去看载涛,歪着头问他,“七弟,你说什么呢?!外头现在乱得不行,你让她一个人跑哪儿去?”

载涛走到载洵身后来默默垂了头,他抬起手去搭住载洵的肩,道,“妹妹是要去见皇上,我知道妹妹,若皇上有危险,她不会随咱们走的。”

载洵怔忡在原地,他回过头望了望已经越走越远的载潋。他忽然明白,为什么多年前阿玛得知载潋私自入宫面见皇上后会那样震怒,还令他们兄妹一起在祠堂罚跪,让他们痛彻心扉。

原是父母之爱,必为之谋深远。阿玛想要独自保护皇上,也保护他们兄妹,他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们如同自己一样,一生为了皇上都过得小心翼翼且痛苦煎熬。

可妹妹时到今日,仍旧不懂得明哲保身。

载潋身边没有带一个人,她只让阿升驾马送自己到宫门处,便也对阿升笑道,“你也快点回去吧!若是五哥他们已经走了,就去妙高峰下的别院里找他们。”

阿升还放心不下载潋,几番犹豫想开口,载潋却笑着向他摇头道,“皇上和太后都还在这儿呢,我能有什么危险,你快走吧!别让我跟你生气!”

阿升离开后,载潋才将所有挂碍都了却。只剩下她自己了,她终于能够无所畏惧地去面对他。她下定了决心,如果他不准备离开,那她就愿意留下来陪他,面对一切风险。

宫内的长街上肃杀寂寥,载潋一路飞奔,她迎着冷风向养心殿跑去。今日太后从南海仪鸾殿回宫,皇上也与太后一起回宫,皇上回宫后本该住在这里,可养心殿外的遵义门紧闭,四周没有一个人。

载潋心底有些起了急,她在遵义门外来来回回地徘徊,却始终连一个人也看不见,她不知道宫中的人都去了哪里,她只觉得周身寒冷紧张,眼前偌大的紫禁城内,仿佛只剩下了她一人。

载潋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她想起太后在宫中的居所已改为了宁寿宫,便又立即放开步子一路飞奔,风声在她耳边呼啸,她穿过乾清宫前的月华门与日精门,向宁寿宫而去。

宁寿宫原是高宗乾隆皇帝做太上皇时居住的宫殿,太后一直都很青睐这里,如今终于能心安理得地入住了。

载潋穿过宁寿宫外暗香疏影的宁寿宫花园,终于看到了自己眼熟的小太监与宫女,此时此刻的她早已顾不得是否会暴露了自己的真心,她抓住眼前眼熟的小太监便问,“皇上呢?告诉我皇上呢!”

小太监被载潋吓得不浅,唯唯诺诺地答话道,“三格格,皇上…皇上…今日在社稷坛拈香,很快就会回宫了。”

“皇上还未回宫…”载潋松开小太监的衣领,她向后倒了几步,只感觉身上的寒冷一层胜过一层,蚀骨的牵挂与担忧宛如一把锋利的刀,刀刀割破她的肌肤。

载潋摇摇晃晃地往宁寿宫内走,她进到大殿内后,竟看到太后穿着一身汉家农妇的衣服坐在榻边,太后头上不戴珠宝,头发只以蓝白碎花的手绢束起,载潋从未见过如此打扮的太后,眼前的景象不禁令她震惊不已。

殿内有几名大臣正跪伏在太后脚边,载漪与他的弟弟载澜都围在太后身边,载潋听到一名跪在殿内的大臣抽泣着道,“太后,洋人们的联军已进犯至京城,恐怕今日就要攻到皇城了,奴才请您即刻出京,作暂避之计。”

载潋怔怔地站在原地,她看到殿内的光晕里飞扬起细碎的落尘,周遭忽然陷入如死一般的寂静。太后缓缓抬起头来,她看到了载潋,竟立时哭声大作,她拉着载潋的手,将载潋揽进自己怀里,抱着载潋泪水涟涟地放声大哭道,“如今竟只有老醇王的三丫头还惦记我们母子了!”

太后哭了半晌,才渐渐停下来,哽咽着对殿内的大臣道,“今日当值大臣,除你三人外,均已各自回家,弃我们母子不顾了!”

载潋抬起手去抚太后的背,而跪在地上的大臣们则都跟着太后哭起来,其中一名回话道,“太后请宽心,朝上各位大人回宅暂避,却仍旧心系太后与皇上,绝非弃太后而去啊!”

载潋知道太后最擅长表演,在不同的臣子面前她也有无数不同的面目,现在她哭作委屈,恐怕也只是为了博得同情,她唯恐朝上的言官清算她执意开战的后果。

太后抹了抹泪,对跪在殿内的三名大臣道,“如今唯你三人在值了,其余人都已散值回家!你三人务必随驾出京…”太后又转向一名满鬓斑白的大臣抽泣道,“王文韶,你年事已高,我让你受此辛劳,实在于心不忍,你可以随后赶来,可刚毅和赵舒翘,你们两人能骑马,今日必须跟我和皇上同行。”

载潋听得心内抽痛,眼中的泪几番欲落,最终却都化为了雾气。太后今日胁迫着皇上,要让皇上跟她一同出京避敌,她不顾皇上的意愿,让皇上弃满城百姓于不顾,不知皇上心中该要有多么痛心疾首!

载潋的心阵阵绞痛,却在此时听到外头有小太监进来回话的声音,“回禀太后,万岁爷回来了!”载潋沉寂的心忽然被唤醒,她立刻睁大了双眼,她抬手擦干眼底的泪,满心欢喜与期待地转头望向门外,只见皇上身着一身明黄色朝服走进殿来。

载湉一路从社稷坛内返回宫中,他见宫中太监皆神色慌乱,此刻又看到太后已换好了汉家农妇的衣服,心中顿时了然,面临着洋人们兵临城下的局面,太后是早已做好了要出逃的准备了。

社稷危在旦夕,载湉来不及等太后开口,此刻已先决然地开口道,“亲爸爸,今日洋人攻陷京城门户,百姓们备受战乱之苦,儿臣是皇帝,愿亲自前往各国领馆,亲自与洋人们谈判,为拳乱一事负责,以护百姓平安。”

载潋站在太后身边,仍旧被太后紧紧攥着手,她听得心口撕裂,泪水终于再也抑制不住,为了不让皇上看到自己哭,她便偷偷回过头去,瞬间泪流满面。

她悲痛地想着,今日的乱象本不是因皇上而生,开战的决定也不是他所做,可皇上今日却愿意在人人都避之不及的战火中冒着危险前往领馆,与洋人谈判,为这场灾难负责…

自戊戌后,皇上身边所有至亲至信的人都被太后赶尽杀绝,连他自己也宛如在地狱中走了一遭,身陷囹圄。他已成为了囚徒,即将失去皇位,处境无尽凶险,却还愿意在今日站出来,他到底需要多么痛彻的决心呢!…

太后却听得极为气恼,自戊戌以后,她早已剥夺了皇帝的一切权力,连接见大臣时,她都不愿让皇上开口问话。在她眼里,如今的皇帝只是朝廷剩下的一个符号和象征,她又怎么可能允许皇上代表朝廷去与洋人谈判呢?

更何况她知道洋人们一向亲近皇帝,现在外头硝烟弥漫,她绝不能掉以轻心,给皇帝和洋人们接触的机会。

太后蹙紧了双眉,挥手厉声示意身边的太监,道,“皇上病了,直说胡话,你们请皇上去更衣,更完衣在宫门内等我。”

载湉却立即反驳道,“亲爸爸!儿臣无病!眼下京城危在旦夕,我不能弃百姓不顾,眼下唯有与洋人们和谈,才能保护他们平安!儿臣请亲爸爸体谅,让儿臣前往领馆!”

太后连看皇上也不再看,她以狡黠的目光望了望李莲英,李莲英便命一众年轻力壮的小太监进来,将皇上架走了。

载湉拼命挣扎着,却难以一敌众,他被十几名小太监层层叠叠包围着,挣脱不开,唯有被推到了皇极殿内。李莲英为他送来一身青灰色的汉人衣服,请他在此处更衣。

载湉接过衣服,眼底有热泪,胸口剧痛,社稷苍生造此一劫,他不肯原谅自己。他合起眼来,忽又回想起刚才的场景,载潋的手被太后紧紧攥着…外间战火连天,百姓流离失所,而载潋的不理解与背叛,更让他痛上加痛。

载潋望着皇上被推远的背影,感觉万念俱灰,她能为他感同身受,让皇上抛弃臣民,抛弃社稷,放纵天下大乱,无疑等同于剖去他的心肝!

载潋脸上的泪滚落到太后手上,太后感到手上冰凉,才下意识地抬眼去看载潋,此刻殿内的大臣们都退出去准备行装了,太后也不再表演悲痛欲绝,在载潋面前她只冷冷道,“我让皇上去更衣,你在这儿哭什么!你别愣着了,快去换身衣裳,随我们一起走。”

载潋仍旧不能止住喷涌爆发的悲痛,她久久不能平息情绪,也放不开脚下的步子。太后搞不清楚载潋的心思,也没耐心再等她,她长出了一口气,定定站起身来,背对着载潋,语气忽如嗜血的猛兽,恶狠狠道,“你若不愿随我们走就去找你兄长!我还有要事要做,此人不除,我走了也不安心!我今日一定要了结她的性命!”

载潋闻声只感觉背脊发凉,她颤颤巍巍地抬起头去,只能看到太后的背影。太后站在大殿正中,她招手叫来崔玉贵,语气冰冷地吩咐他道,“你去找几个年轻力壮的太监来,跟我一起去北三所后头的颐和轩!你,亲自去一趟北三所,把他他拉氏给我带来。”

崔玉贵得了命,嘴角带出一抹得胜者的笑意,他正要退,太后却又吩咐他道,“记着,把消息守严实了,别让不相干的人进来!还有,让皇后和瑾妃更完衣都去宫门内等我,谁都不要过来!”

崔玉贵含着笑意应下了,他退前略抬起头来,再次以得胜者的姿态瞥了瞥站在太后身后的载潋,似乎以此嘲笑她一直以来费尽心力的暗中保护,其实都只是荒唐的大梦一场!

载潋在听到“他他拉氏”几字后瞬间如同魂飞魄散,她知道,太后要对珍妃动手了…载潋从不敢设想这一天,也曾幻想过,珍妃一定能坚持到皇上重新掌权那一天…

载潋一直让珍妃好好活下去,因为她知道,珍妃是皇上牵挂的人,她不希望皇上牵挂的人受到伤害,她一直在以自己微弱的力量保护珍妃,是因为她不愿皇上饱受失去爱人之痛!

载潋感觉呼吸窒碍,一阵头晕目眩,几乎要昏厥在地,她无法想象,如今社稷危亡,若让皇上再失去自己最为宠爱妃子,皇上的心该要有多痛?!

她努力扶住身后的桌案,才踉踉跄跄地站稳。此刻的载潋已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周围的声音也乱糟糟的,她将双眼睁得硕大,眼里已布满了血丝。

她被吓得已不会开口说话,一时间内头脑里一片空白。

在载潋晕眩模糊的视线里,她看到太后已经阔步离开了宁寿宫大殿,殿内瞬间只剩下了她自己。

载潋想要奔跑,却放不开步子,她每呼吸一次,都感觉心口撕裂,她想要拦住太后,她想要保护下珍妃,她不能再让皇上痛苦!

载潋颤抖地追出了宁寿宫,她看到太后与一群身强力壮的太监们气势汹汹地往颐和轩走去,她便也豁了出去,飞奔着追了上去。

太后与身边的人走得极快,似是不愿让旁人发觉了动静,载潋脚下不稳,几次摔到在地,很快就被太后等人甩在了身后。

载潋不顾浑身疼痛地站起来,她在脑海里飞快思索着能解救珍妃的办法,她不能去找皇上,若皇上来了,只怕太后更不会放过珍妃!载潋最终想到了荣寿公主。

载潋记起荣寿公主曾说过,她也一直同情珍妃在戊戌后的遭遇,也一直在暗中关照她。载潋思及此处,宛如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她慌乱地回身就要跑,她想要去找到公主,却又突然想起来,太后早已让公主出京避祸了,公主根本不在宫中!

载潋的心瞬间又坠入深不见底的谷底,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颤抖,她转过头去,望向眼前已不远的颐和轩,自知这一次真正只剩她自己了。

载潋最终下定了决心,这一次无论如何,被太后责罚也好,暴露了自己,牺牲了性命也罢!她都要保护下珍妃,那是皇上心尖上的人。

这是她如今唯一能为皇上做的了……

载潋咽了咽口水,径直跑向了颐和轩,而门外看守的侍卫却恶狠狠地拦住载潋,道,“三格格,对不住了!太后吩咐过,不相干的人一律不准进来!”

载潋豁了出去,直接夺过侍卫手中的一把剑,将剑刃抵在自己颈上,威胁他们道,“你们让我进去,不然我就死在你们面前,你们信不信!”侍卫们面面相觑,最终却仍旧不肯放载潋进去,其中一名侍卫身手敏捷地踢掉载潋手里的剑,另一名侍卫将她的手反扣在背后,道,“三格格,威胁奴才们没有用,奴才们不会抗旨不遵的!”

载潋疼得满头生汗,情急之下硬的不行只能来软的,载潋不得已改变了策略,欺骗那两侍卫道,“你们别拦我了!我方才和你们说笑,是太后让我来的!我是来给太后出主意的,太后若被他他拉氏顶撞了怎么办?!你们难道不知道吗,太后最信任我!”

反扣着载潋双臂的侍卫听至此处立时松了手,载潋也来不及与他们纠缠,趁机便快步流星地冲进了颐和轩内。

载潋跑得满头生汗,她冲进颐和轩内,只见珍妃此时已被崔玉贵带来了。珍妃赤着双脚、散着长发,面色枯黄地跪在太后跟前,她身上只穿了一件早已破旧不堪的单薄衣服,原本嫩如羊脂的脸上更是早已布满巴掌印。

载潋看到珍妃的双脚被冻得通红,眼里的泪已如决堤的洪流,这可是皇上心心念念牵挂着的人!…

载潋心口泛热,她努力止住咳嗽,狂奔着扑倒在太后身边,拼命磕头道,“太后!太后!奴才求您了,奴才求您,放过珍妃吧,奴才求您!”

“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让你去更衣吗?洋人们都要打来了,你跟着我做什么?”太后惊诧地瞪着眼前的载潋,载潋却不回答,只顾着磕头,声泪俱下地恳求太后放过珍妃。

太后气恼地不再看载潋,她让手下的小太监将载潋扯远,又吩咐小太监道,“把她给我拉开!看紧了她,别让她跑出去,免得将消息走漏了!”

载潋被身后的小太监押在颐和轩的角落里,手被紧紧攥着,嘴也被死死捂住,连动弹也不能。她绝望地大吼,却发不出声音…

太后处理完了载潋,便冷冷地瞧了瞧珍妃消瘦枯黄的脸,随后高傲地抬起头去,道,“你也听见了,洋人们就要打进城来了,保不定将来发生什么,若是受了洋人们的欺辱,就等同于侮辱了祖宗的颜面,你应该明白!”

载潋绝望地望着珍妃,她听得懂太后的意思,太后是想让珍妃自己了结性命,载潋祈祷珍妃能为她自己向太后求求情,或许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

可珍妃却干脆冷厉地开口道,“奴才不曾给祖宗丢人!”

载潋又急又悲,想要咳嗽,却被人死死捂住口鼻,几乎要窒息。

太后听得更怒,多年来对珍妃的怨恨全部涌上头来,她狠狠地咬牙,狠狠逼迫珍妃道,“你年轻,容易惹事!我与皇上要出京去避一避,带你一起走不便!你今日就自己了结性命罢!”

载潋疯狂地摇头,泪已落了满面,她心中既惊恐又抗拒,她拼命地想要挣脱,手腕已被小太监的指甲抓出了血。

珍妃的目光越过太后,她看到了载潋,二人目光交汇的一瞬,珍妃的眼眶立时红润了,她轻轻地向载潋摇了摇头,随后便不再看载潋,她猛地抬起头去,直视着太后的脸,凛冽道,“太后,您可以去避一避,可皇上不能走,皇上应该留下来主持大局!”

载潋倒抽几口凉气,眼前阵阵泛黑,珍妃说了最令太后无法忍受的话,戳中了太后的软肋,以太后眦睚必报的心性,今日一定不会再放过她了。

果然如载潋所料,太后立时火冒三丈,狠狠扇了珍妃一巴掌,指着她的脸吼道,“你都死到临头了,还敢胡说!”

载潋拼尽全力,推开了身后的两名小太监,她如飞一般地扑倒在太后脚下,扯住太后的衣摆,哭求道,“太后,您息怒,她是糊涂了,太后…您放过她吧!”

太后狠狠踹开载潋,示意崔玉贵去将珍妃拖走,珍妃却誓死不从,极力反抗,拼命大喊着,“我为什么要死,我没有该死的罪!皇上没让我死!”

载潋连滚带爬地也扑到珍妃身边去,她用力推开崔玉贵,将崔玉贵狠狠推了一个跟头,载潋趁乱挽住珍妃的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道,“珍哥儿,你服服软,说两句好话,求太后开恩!我求你了…求你了,你答应过我的!你要活下去!”

珍妃本如一朵骄阳下盛放的花,不肯低头,可当她看到载潋的眼睛时,却还是忍不住落泪了,她牵住载潋的手,用手指擦了擦她手腕上的血,压低声音道,“潋儿,谢谢你。”

载潋连连摇着头,珍妃却擦去了眼泪,道,“她决心让我死,我躲不过。”珍妃自知厄运难逃,可她还有牵挂的人,那个支撑着她走过整整两年冷宫生活的人。珍妃抬起头去瞪着太后,她索性彻底豁了出去,对太后高声大喊道,“我要见皇上!皇上没让我死!”

太后此时早已气极了,再也容不得珍妃胡说,她在震怒之下挥手招来崔玉贵,极力吼道,“去!去将她拖出去!扔进外头的井里!”

载潋听得周身狂颤不止,她如同疯了一般,扑到太后面前,拼命磕头,直到已头破血流也未曾停下,她哀求太后道,“太后!您放了珍妃吧!您不要这么做,不要留下憾事啊,不要做让皇上恨您的事!”

太后冷冷地哼了一声,蹙着眉看向载潋,道,“憾事?你以为我不杀珍妃,皇上就不恨我吗?从皇上决定要围园杀后那一天起,我和皇上早就是你死我活了!你休要再劝我,他他拉氏今日必死无疑!我绝不容她!”

载潋惊恐万状地回过头去,只见崔玉贵与几个身高马大的太监已上前来,将身形瘦弱的珍妃向颐和轩外拖拽。

为了阻止崔玉贵,载潋别无办法,她唯有扑倒在珍妃身上,将她压在自己腹下,才能让崔玉贵拖拽不动。崔玉贵等人叫骂着上前来拖拽载潋,想将载潋扔到一旁去。

载潋却爬起来,一路爬到太后的脚边,她再没有别的办法了,为了救下珍妃,为了保护皇上心爱的人…

她抬起头去对上太后的眼睛,双手死死攥住太后的衣摆,字字清晰又字字泣血,道,“太后!太后!戊戌年的事…珍妃都不知道!…给维新党人传递消息的人是奴才,帮皇上传递奏折的人也是奴才!帮康有为做事的还是奴才!珍妃她真的都不知道!…真的!您该杀的是奴才,您让他们冲奴才来吧!您放过她,我求您放过她吧!”

太后却厌烦地推开载潋,痛骂道,“你别是真的疯了心,不要以为眼下胡乱包揽罪名,就能骗了我!让我放了她!我要她死,也并非只因为戊戌年的事!”

载潋被太后推到在地,这一次她身上的力气像是已被榨干,她绝望地向着珍妃又爬了几步,却只看到珍妃被崔玉贵等人越拖越远…

空空荡荡的颐和轩内回荡起一声思恋哀绝的绝唱,“皇上!皇上!奴才来世再向您报恩了!——”

载潋哭得已经有些恍惚,她声嘶力竭地哭喊着,“珍哥儿!珍哥儿!——”她一路爬到院外,却已经再也看不到珍妃的身影,她只看到一口井。

崔玉贵见载潋来了,恶狠狠地阴笑着,他抬起院子里一块巨大的石头,一步一步靠近井口,他探头看了看井下,将巨石投入井中。

载潋猛地咳出一口血来,瘫倒在井边,呼吸渐弱,她听到崔玉贵去向太后回了话,“太后,您放心吧!头朝下扔进去的!奴才还扔了块石头!她绝无生还的可能。”

载潋听到耳边传来悲怆的歌声,她眼前的景象逐渐模糊,彻底失去了意识…

太后处置完了珍妃,心中的恨终于得到发泄,她要抓紧离开紫禁城。临出颐和轩前,太后看到载潋昏倒在地,厌烦地摆了摆手,吩咐手下一名太监道,“这载潋实在是个色厉内荏的草包,见过什么啊,就吓晕了!她今日来坏我事,我也没工夫和她计较!你送她回去找载沣吧。”

小太监将载潋背在了身上,在神武门外套了马,再将载潋拖上马车,驾起马来送载潋离开。

而当太后来到西华门内时,已见宫中众人都改换了乡下人的衣服,齐齐地候在此处。

皇后与瑾妃也都改换了农妇的衣服,站在马车下,她们见了太后便行礼问安,太后见到瑾妃,立刻想到了珍妃,却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模样,向皇后与瑾妃二人淡笑道,“行了,以后在外头就不讲究这一套了!都上车去吧!”

载湉望着宫内长街的尽头,似乎在牵挂着什么人,太后知道他一定会牵挂珍妃,所以早就想好了说辞,登车后便对载湉道,“我已安顿好了珍妃!她留在宫里,皇上别看了,走吧!”

载湉听到此话,想太后在所有人面前说已安顿好了珍妃,一定不会是谎言。更何况珍妃若能在宫中安心躲避,不受车马劳顿之苦,也是好事。他的心稍稍安定,却仍有刺痛的牵挂。

所有人都已上了马车,王商也在载湉身后请他登车,载湉才万般不舍地登车离开。

夜色渐浓,载湉探着头回望身后的紫禁城,红墙金瓦渐渐隐入夜色,他心中的担忧却从未消散…

有个人一直都没有出现。

载湉今日明明在太后身边见到了载潋,可现在太后来了,载潋又去了哪里呢?!没有人提起她,也没有人想起她。载湉自上次在仪鸾殿亲眼目睹了载潋晕倒,就一直担心她的身子。

现在她莫名其妙地不见了,令他心急如焚,此番一走,更不知何日能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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