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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统七年,三月初三。
福州港。
有大船沿闽江溯流而上,停泊在罗星塔下。
“来了,来了。”
早已在岸边恭候多时的大小官吏们调整了队列,待大船上有将领下来,为首的官员连忙上前行礼。
“福建路安抚使、兼福州知州王刚中,携一众官吏恭迎刘元帅。”
风吹过,竖在船头的大旗招展起来,赫然写的是“提督福建路军务总兵官”。
南宋末年往往由地方安抚大使兼任军务,如今新朝新气象,要把军务从安抚使手中剥离出来。
那这位新上任的刘提督自然是来掌福建路兵权的。
沉重的脚步声、盔甲摩擦发出的碰撞声响起,只见一列列士卒下了船,在岸边列队站定,足足有三百余人。
悍勇之气扑面而来,惊得一众没见过战阵的官员骇然色变。
“这……敢问,哪位是刘元帅?”
“大帅不在船上。”
说话间,一个五旬左右年岁,风度翩翩的老男子下了船来。
只见其人虽身穿便服,气度却十分不凡,必是个高官。
走到王刚中面前,他笑了笑,道:“大帅肚子饿了,已先乘小舟进城……”
~~
白马河源起于福州西湖,绕城汇入闽江,乃是福州城的护城河。
一艘小船晃晃悠悠进到西城门附近,老船夫持着长篙将船撑到岸边。
“卜遘了!”
“什么?”
刘金锁正仰着头望着远处青绿的群山发呆,闻言回过头,茫然道:“老丈说什么?”
老船夫遂指着城门一通比划,又说了几句。
“哈哈,我分明跟黄镛学了闽语,竟还是一句也听不懂,怪哉。”
“别闹了。”柳娘牵着他出了船舱,将几枚铜钱递给老船夫,道:“多谢老丈了。”
老船夫收了铜钱,咧嘴笑着。转头见到刘家女儿牵着个小男童出来,连忙又指着远处的山说了几句。
柳娘含笑应了,便领着一家人下了船,往城门走去。
“他方才说什么?”
“奴家也不知。”
刘金锁遂道:“你都听不懂,却还要点头……人好多。”
城门处还是十分热闹。
南宋时陆上丝绸之路不通,海贸却繁荣。福州利尽山海,有工商之饶,正是“百货随潮船入市,万家沽酒户垂帘”,称得上是东南大都会。
刘金锁在临安待过多年,不是没见识的人,却还是喜欢看新鲜。
“快看那树!”
刘姄正牵着弟弟进城门,听到父亲又在大喊大叫,转头看去,便见一棵大榕树立在道边。
“父亲未免太大惊小怪了吧?来之前女儿还与你说过,两百年前宋福州守官张伯玉为防旱涝而植榕树,绿荫满城,暑不张盖,所谓‘凌冬不凋,郡城中独盛,故号榕城’。”
刘姄已有十一岁,粉雕玉琢,她不仅五官像柳娘,且才思敏捷显然也是继承自柳娘,唯有一双大眼睛最像刘金锁。
刘金锁对这个女儿最是宠爱,此时看她引经据典地说,笑得合不拢嘴。
“对对对,我老刘是个大老粗,哪能有刘家才女聪明嘛。”
他的小儿子刘培只有五岁,圆滚滚的模样,凑上前,吸着鼻涕问道:“哇,这是什么树?”
刘金锁道:“大姐儿都和你说了是榕树了。”
刘培吸着鼻涕,一脸疑惑,道:“不像龙。”
他们围着这大树看了一圈,便有一名沿街茶铺的掌柜上前,向刘金锁笑问道:“客官远道而来,可要品茶?”
“茶?”
刘金锁对茶不感兴趣,往不远处的小摊上探头看了一眼,道:“我打算到那去吃碗面。”
“好教客官知晓,那不是面,是米粉。”
“啊,对,其实我也是南方人,就是在北边待久了。”
“客官若想吃米粉,到了敝店再点上一份便是。”
“那好!”刘金锁爽快答应,“店家,不得不说,你们这边山看着不险,但真是多,真是绿。”
“客官像是来经商的,到福州无妨。若走山路,还须小心山贼,尤其是大娘子、小娘子都是顶呱呱的美人,毕竟出门在外嘛。”
“山贼多吗?”
“山贼、海盗一直是难免的,尤其这些年又是盐税、又是公田,落草的就更多了。”
刘金锁此时才明白刚才那老船夫说的是什么,乐呵呵道:“怪不得,我就是来剿匪、平叛、除海盗、捕贪官的。”
“客官风趣。”
“对了,反贼有没有?我听说赵宋有个秀王赵与檡,就是在福州沿海活动,是想到海外立国不成?”
“嚯,客官还懂这些国家大事。要小老儿说,改朝换代了,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还是谨言慎行为好……客官坐,想喝什么茶?”
“茶你问我浑家。”刘金锁忙指着外面的小摊道:“我要六碗面,还有那白球球也要四碗。”
“好,周老七,给我店的客官上六碗米粉、四碗鱼丸!”
“……”
这是刘金锁到福州的第一天,对一切都感到很新奇。
然而才过了一个月,他便焦躁不安起来。
“怎么能一点进展都没有?这个王刚中,真是滑不溜秋。”
“官人不必急,新官上任,且人生地不熟的,当地的官吏将士不信任官人也是平常事。”柳娘便宽慰道。
刘金锁一副无奈模样,叹道:“我看照这样子下去,没个五六年,我是办不成陛下交待的事了。”
柳娘正在缝改儿子的衣物,笑了笑道:“那便在福州多住几年。”
“我是不打紧,但我家姄儿怎么办?”刘金锁理所当然道,“姄儿往后可是要当太子妃的。”
“官人,无凭无据的事,可不敢再瞎说了。”
“怎就无凭无据了?太子与姄儿感情多好啊,从小一起在汉水边捏泥巴,要不是看他们从小玩得好,我还舍不得姄儿嫁过去,那什么……那成语怎么说来着?”
柳娘最不喜刘金锁说这些,难得沉着脸不应他。
刘金锁缠上去,笑呵呵问道:“你说呗,那成语怎么说?”
“本以为官人到了福建路能消了这心思。”柳娘道:“官人是不嫌弃奴家,但姄儿有我这样的生母,怎么可能当太子妃,便是陛下与皇后不嫌,旁人……”
刘金锁一愣,少有的生气起来。
“说什么狗屁话!哪个敢说姄儿家世差,老子打死他!”
“官人。”
柳娘放下针线,拉着刘金锁到榻边,小声道:“官人将事情想得轻巧了,奴家这般说吧。陛下体魄雄健,二十出头便得太子……这样的太子妃岂是好当的?”
“为啥?”
刘金锁十分不解。
柳娘无奈,也就是到了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才敢小声道:“陛下长命百岁,可有八十岁的太子与太子妃?”
“那又怎样?只要太子也长命百岁,总能当二十年皇帝。多简单的道理,你这妇人却不明白。”
柳娘看着自己这个丈夫,一时却是无言以对。
刘金锁又道:“你愁得真多,愁几十年后的事。要我说,只要能过得快活,当一辈子太子、太子妃有什么不好,不比我爹种田的日子过得好?”
“世事若真像官人所想的这般顺心如意就好了。”
“我还真是做什么都是顺心如意!”刘金锁拍着胸口,得意洋洋道:“出京前陛下就说了,我办这趟差遣,是福将到福州——福上加福。”
柳娘不由抿嘴而笑。
“咦,分明是奴家宽慰官人,怎的倒反过来了?”
“我方才烦什么来着?哦,这福州的官吏将士都对我那个……怎么说。”
“阳奉阴违。”
“对,就是阳奉阴违,烦死了。”刘金锁道:“不能夺兵权,就剿不了匪,更别说海盗了。还有那什么秀王赵与檡,一点风声都没有。”
“陛下不是派遣了官员帮官人吗?”
刘金锁眉头一拧,不满道:“那只狐狸,尾巴快露出来了……”
~~
福州光坊。
小巷中,两顶轿子在一间小宅院门口停下。
先是下来一个气度雍容的中年人。
而另一顶轿子中下来的,则是福建安抚使、兼知福州事的王刚中。
王刚中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走到宅院门前,扣动了门环。
“笃笃
到一个结果。
他不知道查抄蒲家是否会出差池、是否会破坏泉州港的繁荣;不知道山东水师招安海盗之后能否顺利整编;不知道张顺出海又会是怎么样的结果。
而这一切,相比于他对大航海的期待,也只能算是筹备阶段……
~~
九月初五。
泉州,城南。
蒲家府邸占地三百余亩,东至涂门街、西至溪亭、南至晋江、北至涂山。格局恢宏,亭台楼阁错落有致。
而蒲府最为人称道的便是棋盘园了。
棋盘园东西长百步、南北宽六十步。
侧边有三十二间阁楼,中间则是划着格子的巨大棋盘,棋盘两边,又各有一个高高的凉亭。
“苏相公请。”
蒲寿庚一抬手,引着苏刘义走过小径,指着一座凉亭,道:“苏相公执红棋,如何?”
苏刘义反问道:“蒲公尚未病愈,还能下这样一盘大棋?”
这话中似乎带着些别的意思,因蒲寿庚收到圣旨之后,自称有疾,不肯赴长安任官。
“下棋不比长途远行,老夫还是吃得消的。”
“那自然好,蒲公请。”
苏刘义遂转身、登上东面的凉亭,蒲寿庚则背道而行、登上了西面凉亭。
凉亭上视野颇佳,然而目光看去,只见到空空如也的棋盘,不见棋子。
而就在凉亭外不远处,站着一个蒲府仆役,转身向苏刘义行了一礼。
“见过相公,小人乃司棋员,相公下棋,只需吩咐小人便可。”
“好,如何不见棋子。”
“相公稍待。”
那司棋员转过身,举起棋子,喊道:“摆棋。”
有琴声响起,却见侧边的三十二间阁楼中款款走出三十二名女子。
苏刘义眼神不变,只澹澹道了一句。
“不愧是闻名遐尔的棋盘园。”
他身后的随员却已看得有些呆了,眯起了眼。
只见那三十二名女子一半穿粉色薄纱,一半穿绿色薄纱,雪白的肌肤若隐若现,个个都是年方豆蔻,体态优美。
她们依次出列,却是在那巨大的棋盘上各自站定。
随员这才把目光从那些款摆的腰肢上移开,落在她们头上的篾筛上,只见上面分别写着“将、士、象、车、马、炮、卒”等。
“啧啧,好一个富可敌国的巨贾,这般享受,换王侯也不当吧。”
苏刘义目光却冷了下来,喃喃道:“泉州‘民实艰苦’,也正是此人说的。”
只看这三十二名女子俱是身量相当,他便知对面的蒲寿庚是怎样货色,更别提其它。
想到这里,他并不客气,径直先手下棋。
“炮二平五。”
司棋员便跟着大喊道:“炮二平五!”
棋盘上,穿着粉红薄纱的女子便款款而行。
对面的凉亭上很快便传来了喊声。
“马八进七!”
渐渐的,棋盘上粉绿相间,煞是好看。
……
“马二进三!”
听到对面的凉亭传来的喊声,蒲寿庚随口便道了一句“车九平八”,其后却是有些焦虑地敲了敲桌桉,用阿拉伯语与儿子蒲师文说话。
“苏刘义来者不善啊。”
“还不是新的君主想要征集我们的船只。”蒲师文道,“这些东方人,总认为君主向臣民索取财物是理所当然的,天啊,真是太无耻了。”
“炮八平九。”蒲寿庚看了一眼棋盘,用汉语说了棋路,又用母语叹道:“是啊,大国虽然繁华,但三代人了我还是不能习惯。要知道,在我们的故乡,根本就不接受这样单方面的无礼索取。如今的君主比过去的赵姓君主无礼得太多了。他违背了神的意志,我已有了反抗他的理由。”
蒲寿庚的语气很冷。
他与任何一个赵宋的官员都不同,他不会顾忌什么君臣纲常,甚至连敌我实力都不会顾忌。
一旦触及到他最根本的利益,不论这大唐王朝有多强,他都敢毫不犹豫地以武力反叛。
大不了就是带着财物离开泉州。
比如今日,他便引开了苏刘义,好顺利从海外调来更多的私兵。
这边还在下棋,后方有下人匆匆赶上来,俯在蒲寿庚耳边,以神秘的语气禀道:“阿郎,战船靠岸了。”
“那就好,让他们扮成海盗动手。”
蒲寿庚抬起头,看向对面凉亭里的苏刘义,目光十分不屑,道:“这个所谓的大唐官员只怕还沉醉在这些美妙的棋子里,却没有想过这将是他最后的时光。”
他显得那般高高在上。
仿佛他不是一个商人,而是这个帝国的君王。
“卒三进一。”
“……”
大棋盘上,有两个美丽的“棋子”撞在一起,发出了娇呼声。
而对弈的两人还在继续。
像是故意使坏,要她们碰撞、下场。
于是,那些穿披红绿薄纱的女子越来越少。
忽然。
远处传来了一声惊呼。
“海盗进城了!”
“海盗!海盗来了……”
蒲寿庚笑了起来,指着苏刘义,道:“他输了。”
“哈哈,这些官员,只顾着享受,连关防都忘了看了。”
“让人弄死他吧,苏相公为了平海盗,英勇战死了……”
而此时,就在对面的凉亭上,忽然响起了一声大喊。
那是司棋员的声音。
“蒲寿庚勾结海盗,罪不可赦,拿下!敢反抗者,格杀勿论!”
蒲寿庚愣了一下。
他眯了眯眼,只看到对面,正有人将刀架在那司棋员脖子上。
而巨大的棋盘上已响起了更多女子的娇呼。
“拿下!”
密集的脚步声从前院传来,有蒲家的私兵连忙冲上前去拦。
“砰!”
“砰!”
惨叫声接连不断,成队的官兵赶了进来,毫不留情进地射杀着这些私兵。
蒲寿庚吃了一惊,向后连步了数后,跌坐在地上。
“怎么……怎么……我的人呢?我海上的人呢?!”
他已完全失去了方才高高在上的姿态,吓得瑟瑟发抖。
蒲氏在大宋数十年,受君恩深重,得百姓供奉,学儒家经典,始终都没放下的傲慢,唯在这一刻的混乱中彻底被击碎。
“苏相公,我冤枉啊!我绝没有勾结海盗……真的没有……”
隔着凉亭,蒲寿庚竟是恸哭不已,毫无方才的狠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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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八进五,将军……我赢了。”
苏刘义再次喃喃了一声,不去看凉亭下的杀戮,而是向随从问道:“你知道,我最厌恶他什么吗?不是他截留关税、违禁逾矩、瞒报船只,甚至不是他豢养私兵、欺君罔上。”
“那是什么?”
“他可以到我们的土地来,可以与我们同化。但,享好处时就堂而皇之地任我们的官,当要他尽一点点该尽的责任时,他却又开始提他那狗屁习俗!得了万般富贵,还敢妄想逃得滔天死罪,该杀!”
苏刘义勐地睁眼,眼中杀气四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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