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的新兵期在一千米的高空上正式结束了, 之后的日子里，训练大幅缩减，文化课提上了日程。
除了基础的战略战术知识、军事历史, 对空降兵这个专业来说，还有一门非常重要的课程——军事地形。
第一次地形考试，付芝忆的成绩惨不忍睹。高中时她的地理就一塌糊涂, 高三上的期中能力考试, 她的一句“热带雨林土壤肥沃”就被陆鸳嘲笑过。
空降兵作为远程奔赴的兵种, 时常需要赶赴陌生地界, 飞机只能将他们投放在大致区域, 降落后需要自行寻找目标点, 这便需要他们对地图、地形有着极其敏锐的洞察力。
可付芝忆别说对实地地形有什么洞察力, 她就连纸上的地图都看不太明白——
谁能看出这几道等高线是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她又不是卫星！
军事地形学不止要会看, 还需要会画，这就更为难付芝忆了, 她的字都写得跟狗爬似的，画画于她, 可谓是难如登天。
体能上的训练付芝忆从不怕苦, 可文化课上的难题让她挠秃了头, 几次小考下来, 门门都是倒数。
“你能考进锦大, 也真是不容易。”黄觅拍了拍她的肩膀, “还好是进了空降, 要是去了航空，你大一就得被劝退了。”那里的文化考试更难。
航空二字刺激到了付芝忆，她沉默片刻，抓起笔和本子往图书馆跑。第一次期末考试将至, 她要是挂科就得补考了。
高中每次大考之前，都有慕一颜、秦臻和沈芙嘉帮她补习，进了大学，付芝忆只能靠自己。
她往图书馆走，路过操场时，看见了一抹熟悉的人影。
刘雯宇。
刘雯宇身上穿着军用的防护服，那防护服开着缺氧高压模式，模拟高空时的环境。但凡她穿上防护服，负重不一定开，但一定开着缺氧，她让自己的身体习惯待在一万米。
付芝忆望着在路灯下跑步的刘雯宇，她忽然察觉，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在头三个月的基础训练后，文化科的占比就盖过了训练，他们毕
竟是军事学院，培养的是军官，而不是士兵。
付芝忆看得出神，等她回神之后，刘雯宇已跑到了她的面前。
她看了眼站在跑道上的付芝忆，目光落在了她手里皱巴巴的笔记本上，问了一句，“去图书馆？”
没想到她会停下来和自己搭话，付芝忆愣了愣，随后干巴巴地嗯了一声。
她对刘雯宇的感情实在是复杂，仿佛是恨了一辈子的杀父仇人，可忽然发现，搞错对象了。那股恨不上不下，尴尬地卡在了中间。
刘雯宇点点头。
付芝忆咽了口唾沫，“没事我就先走了。”主观上，她还是不太想见到刘雯宇。
她快步从女人身边走过，突然，刘雯宇叫住了她，“等等。”
她走到了付芝忆身旁，手上白光一闪，一只木盒落于她的掌中，递到了付芝忆面前，“你的东西。”
当看见这只木盒时，付芝忆陡然一震，她错愕地抬眸望向刘雯宇，刘雯宇半垂着眼睑，她没有道歉，只是说，“我找人重新订做了盒子。”
付芝忆从她粗糙黢黑的手上把盒子接了过来，打开一看，那枚金牌全须全尾地躺在盒中，一如半年前付芝忆从总统手里接过时的模样。
她抽了抽鼻子，忽然酸涩得很。
“谢谢……”她低声说，从喉咙里滚出模糊的两个字。
她也没有道歉，只是说了谢谢。
“下个学期要组建实战班了，”刘雯宇道，“每个班长有一个推荐名额，开学有选拔考核。”
她看了眼付芝忆，“你想去么？”
付芝忆将盒子收进了储物器，对着刘雯宇道，“随便。”
在刘雯宇面前，她还是抹不开脸，半年下来连“班长”都不曾叫过她一回。
刘雯宇也不指望付芝忆能求自己，她点了点头，表示知道，“那我就写你的名字了。”
说完，她继续朝着跑道跑步，没有多的叙话。
“等等！”这一回，轮到付芝忆叫住了她。
刘雯宇回头，付芝忆站在她身后的夜风里，那双比她青涩稚嫩的眼里难得流露出两分局促。
“你……”付芝忆张了张口，继而低头握紧了
手中的本子，又望向旁边的树木，她避开了和刘雯宇的对视，故作随意地问道，“下个学期，那个你，是不是就要走了？”
刘雯宇颔首，“我的毕业论文完成了，下学期要去军区报道。”
“那以后谁是我们班长？”付芝忆问。
“从你们自己的宿舍里选班长。”
付芝忆哦了一声，再没有话可说了。她们之间的关系本来也算不上热络。
刘雯宇见她不再说话，遂转身，继续跑自己的步。
当看见她的背影离自己越来越远时，付芝忆忽然升起了一丝慌张，她知道，以后她再难见到这个黑瘦黑瘦的女人了。
“班长！”她忽然大叫一声，声音顺着夜风传遍了半个操场。
刘雯宇跑步的身形一顿，她定了足有半分钟，接着才转过身来。一双黑眸在夜里也精干发亮，她定定望着付芝忆，用眼神询问她什么事。
付芝忆没什么事，她就是想要再看她一眼。
被刘雯宇盯着，她往前跑了几步，跑到了刘雯宇身边，垂着头，憋了半晌，终于又挤出了一点话题，低声道，“我、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职业，几级了。”
说来荒唐，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班长是什么能力者。
刘雯宇话少，私下也不和她们互动闲聊，她们对她也不感兴趣，只想快点摆脱这头凶残的黑豹。
“和你一样。”刘雯宇沉声道，“风系轻剑士，六级上阶，毕业于锦大附中，第三十五届高中能力大赛b组季军队队长。”
付芝忆一怔。
一瞬间，她什么都明白了，可太多的情绪汇于她的胸口，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说不出一句话。
郁校长曾笑称付芝忆是刘雯宇的孪生妹妹，这两人的境遇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四年前，于全国一众高手之中，斩获季军的队长刘雯宇披着一身荣光进入锦大，她昂首阔步，理所当然地等待着航空专业的录取，可最终却只拿到了一张空降的通知书。
这两个专业，一个向天上飞，一个往地下落。
身为季军队伍的队长，十八岁突破八级的刘雯宇绝不能接受这个结果，她一次次
地申请，一次次地被驳回。
每一次回到寝室，看着自己桌上那块闪闪发光的奖牌，她便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这个结局。
航空专业每一届都有上百人，她可是全国三十万女能力者中脱颖而出的季军，是带领一个队伍走向前三的队长！为什么那上百个名额里却没有她？为什么那些九级的法师都能进航空，她一个八级却要沦落成伞兵？这不公平！
整整一个大一，刘雯宇十分颓废，她在自怨自艾、怨天尤人和敏感暴怒之间来回撕扯，每一次看到那枚奖牌，回想过去的荣光，她都忍不住怨恨——
凭什么身为季军的她进不了航空。
这样的情绪一直持续到大一下的期末考试，在考试之前，教导员亲自找到她，告诉她，如果这一次期末考再有不及格的科目，她就要面临留级的可能。
留级两个字当场将刘雯宇砸蒙了，她这才发现，什么季军、什么队长、什么八级天才，现在的她已经堕落成了一个连考试都不及格的倒数第一。
不止文化、训练的各项考核成绩不如意，整整一年，她的等级也没有一丝提升，全国场上的那点光辉早就被磨灭得丝毫不剩，谁都瞧不起她，谁都不会觉得她是一个天才，他们看见的只是一个门门功课倒数的吊车尾而已。
当从教员的办公室回到寝室，又看见那枚摆在她桌上的奖牌时，刘雯宇猛然反应了过来。
她把那枚奖牌扔进了垃圾桶。
过去的已经过去，当过去成为枷锁时，她就不再需要它了。
付芝忆注视着越跑越远的女人，在心中慢慢咀嚼她的名字。
这她的第一个班长，刘雯宇，二十一岁的上尉，禹国最年轻的一批上尉。付芝忆在图书馆时，查了查她的名字:雯，云彩；宇，宇宙。
盯着这两个字，她忽然想起半年前舍友的一句话——
「你们想想，她这种人，有点小成绩，自诩优秀，端着一副模范军人的架子，可却被航空拒收了——那这三年来，她每次看见航空的学生会是什么感受？」
这会是一
种什么样的感受？
这个出生就以“雯宇”为名的女人尝到了什么样的感受？
刘雯宇深深品尝过，所以第一天她就把付芝忆打趴在地，让浓烈的恨意充斥了付芝忆的全身心。
她宁愿付芝忆恨她，宁愿付芝忆每天都浑身酸痛地昏厥过去，也不想夜深人静时，她睁着眼睛，望着头顶的木板，一遍又一遍回味自己过去的荣光。
付芝忆立在操场上，沉默地与她生命中的第一个班长作了道别。
她不会道歉，她只说谢谢。
作者有话要说:拿冠军的是刘雯宇的上一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