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达到目标,不需要什么都自己动手,情势、物品、人,都是可以利用的。懂了吗?”
男人低头,看着眼前的孩子。
那孩子不过十五六岁光景,眼神里却透出同龄人少有的沉着。
“是。”孩子说完,四下看看,抓起一根木棍回到场地中央。他举起木棍击打对手,对手躲过了,给了他一拳,跳到不远处看他。
还是不行。
孩子痛得弯着脊背,好不容易直起身子。他看向那男人,男人不语,平静看着他。
对手个子太高了,二十出头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该怎么办?
情势、物品、人。
男孩突然站直,指着那对手,转身对旁边站着的手下们喊道:“你们几个,把他按住!”
几个人立即行动,毫不迟疑,因为他们接到的命令就是——听从这孩子的一切命令。
纵然是二十出头的大小伙子,被七个保镖压住,也是连连告饶。他哪里想到这小少爷完全不讲理,而他家大人不仅不制止,还站在旁边露出一脸欣慰的笑?
情势、物品、人,都是可以利用的。张越被这样教导长大,他接受属于别人的记忆和身份,接受奇奇怪怪的教导和任务,接受这个男人为他安排的一切。长大之后,他成为这个男人最信任的人,他也曾以为,他了解这个男人的一切。
但是今天——www.tcknh.com 侠客小说网
“小诚。”张越不置信:“你为什么那么做?”
肖映诚扬了扬嘴角,笑得完全没有温度:“还能为什么?掩盖事实呗!”
他说得轻松,张越的脸却因这一句苍白到毫无血色。
郗阳看着我,我握住他的手,微微有些凉。我摇头,示意他没事的,照理说郗阳应该是当时表现最激动的一个,但对我那种盲目的信任使他镇静下来,等着肖映诚往下说。
“很久了,大概十年了。”肖映诚说道:“曲俊辉从警大出来,实习锻炼,到海城局,不到半个月,把人得罪遍了。”
他说得没错,是曲老师的风格。
“我是在酒吧里认识他的。他并不喜好喝酒,只是单纯发愁买醉,这种时候人很脆弱,也比较好利用。”
他说到“利用”二字时,我感觉张越的状态更加不好了。
“他需要钱,很多很多钱,我以为他贪图享受,可他却说是为了研究室。他对未来的规划很……宏大,那种想法,大概没什么人会接受吧?”
肖映诚转向张越:“还记得吗?你小时候我教给你的,目标越明确的人越好利用。”
张越摇头,他不是不记得,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小诚要说这些?这么多年,他们明明没有做过任何有损肖家的事情!
“所以,我让他帮我偷出那些东西的时候,他什么都没问,也没有在意那些人对我的谴责和非议。”肖映诚耸耸肩,讽刺到:“心思单纯的人。”
他说得对,那时候,或者说直到现在,关于他为了家产差点把自己亲戚杀干净的传言依然存在。
案发当时,海城局出动了大量警力寻找肖家失踪的小少爷,现场保护做得不到位,加上当时疯传海城肖家与龙城江家结仇被灭了满门的传言,街头小报记者带着吃瓜群众一起奔向案发现场,当天发生了好几场交通事故,可谓人仰车翻乱成一片了。线上,热心市民们提供各种线索,110成了真正的热线电话,所谓疑点最终都被一一排除,可破案的最佳时机就这样失去了,三个月后,海城公安局局长引咎辞职。
时间流逝,过了十年,肖家惨案已成了悬案。“清网行动”提出的那年,时任海城公安局局长曾信誓旦旦,一定要查出真凶,还风风火火成立了专门小组,可人员资金都到位了,打开库房才发现,与之相关的卷宗和档案全不见了!
消息一出,谣言再起,人们猜测这是肖映诚所为,却没人再去追究。
“裴然,你是怎么得知,我雇佣过曲俊辉?”肖映诚问。
我还以为他会说什么“没想到被你识破了”“你竟然猜到了”之类的,或者语气里会带着些急切的意思,可他没有,他完全是普通问句,仿佛单纯好奇。
无聊的成年人世界,他对我凶巴巴的时候也还挺有意思的。
我说:“曲俊辉在海城那年,经常出入库房,虽然从结果看,他私自翻出一幢案子,还找到了真凶,可是另一方面,库房却丢了东西。曲俊辉回到龙城警大不久,‘清网行动’开始,就传出了案卷资料不翼而飞的消息,海城局从上到下查了个遍,也没能揪住这人,最后辞退了一个协警。”
三个人都看着我,却没人接话,我只能自己往下接:“哦对了,这协警比较有志气,发奋读书又考回了警大,曲老师收留了他。”
对,他就是曲老师那个说话颠三倒四的学生。
“师兄?”小百合睁大了眼睛看我。
这小妖精叫得是哪个师兄?要是他曲师兄我可不乐意哦!
“师兄你,你什么时候查到这些?”
原来是叫我!我就知道是叫我!
“别这么惊讶啊。”我说:“打从那天我们去实验室取东西,你发现生日和编号的事情之后,我就在留意这些了。其实我是个很认真的人,是个心细如发的人,是个可以托付的——咳咳!”肖映诚的目光像一股寒气扑向我,我干咳两声:“我说到哪儿了?”
“编号真的有问题吗?”小百合心急。
我点头。“而且你们这个曲老师,很可能已经丢了。”
“丢了?”
“恩,学生最近见到的未必是他,接电话的人也未必是他。”我已有了怀疑对象,只是不明白这之间会有怎样的关联,仿佛丢失了一块的拼图,我得努力找回来。
“确实不像是曲老师的做法。”郗阳说:“曲老师是会随身带着袖珍打印机的。”
这是有多懒得写字?
我说:“还有刚刚说的标签。曲学生说,曲俊辉知道童老师有这个‘忌讳’,还提醒过他们遵守,当时他一心感动于老师教给他重大任务,只想着好好完成,没能注意到标签。”
“我不是曲老师的学生,会不会是他忘记了?”
“不会。”他就是忘了自己这学生,也不会忘记你的生日的!我确信!“学生们的生日,曲俊辉是做过记录的,就这他办公桌的玻璃板底下。不过字条也是打印的。”
“等一下!”张越打断我们。“先不讨论编号,裴然,曲俊辉跟那学生说过他偷走档案吗?”
张越目前最关心的是他家小诚,尽管肖映诚已经承认了,但张越却在挣扎。在他心里,毁灭证据的前提是犯罪行为,再深一步,制造肖家惨案的人,就是肖映诚!
承认倒是没有,因为曲俊辉没跟那学生说过任何事。
“曲学生说,他在海城局的时候,见到过老师提着东西往外走,说是杂物。但学生一直觉得那很像是……”我思索片刻,说:“很像是郗阳妈妈的那件血衣。是的。他一直没有跟曲老师确认过,因为担心那万一是事实,曲老师会对他不利,现在的情况是最好的,有老师愿意收他做学生,一直读到了博士,是他从前没有想到过的。”
肖映诚问:“就算是曲俊辉,你为什么怀疑到我?”
“好问题!”我简直要跳起来!“就在刚才,我给你们看的这段视频里,张越一眼看过去当成了顾子俊,我之前也犯过同样的错误,可你却没什么反应,因为你认得这人不是顾子俊,是曲俊辉。”
“哦。”肖映诚点点头。“记住了,以后我多注意。”
别啊!我心碎,难怪人家说影视作品要简化办案细节,这年头,干点儿工作太难了!
除了我之外,在场还有一个人心碎,那就是明天就要出门的张越。
就在刚才,他眼里最美好的那个人承认了一件他从未想过的事。
我觉得张越这孩子有点可怜,或许我应该明天再问,等他不在的时候。可如果那样,他回到海城的时候,大概会发现自己的处境很——尴尬吧?
我原本想着,确定了这件事之后,后面的话题就会变得顺利许多,可肖映诚的态度却让我不知如何继续才好了。
尽管郗阳、张越和我,都明知他的故意假装,可他满不在乎的样子还是令我为难。我要当着郗阳和张越的面确认吗?
手心突然有些痒,我低头,发现郗阳正轻轻挠着我的手。
我犹豫不决,小百合当然看出来了。事关他父母的死,他应该比我急的,却在此刻安慰我。
我是怎么了?
看到郗阳眼睛的时候,我的心安定下来,那双琥珀色的眸子给我无条件的信任,我发誓绝对不辜负他!
“我小时候见过肖映诚。”我说。
对面的男人一愣。
“在海城。”我说。
那天,他带人砸了一个小型水族馆,收拾了对我咆哮的手下,笑着跟我说小孩儿要小心。
我记得他大摇大摆走在路上的模样,我记得他跟旁边人聊天的时候,笑得很爽朗。
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孩儿,虽然大人都说他很可怕,但我不觉得,大概就是因为,我是个小孩儿,他才能对我不设防。
“大人总是低估小孩儿,以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却忘了自己曾经也是小孩儿,忘了那个年纪的自己曾以为了解世界。”我说:“那句话,我没告诉过任何人。我们可以单独聊聊吗?”
书房里,只有我跟肖映诚。
为了给我们留出单独谈话的时间,也为了安慰张越放宽心,小百合同学一夜长大,变成成熟稳重的角色——带着张越去厨房做点心了!
我当时听到这个想法就觉得很不靠谱,可是郗阳坚持,并承诺绝对不会有事。张越自然是不愿意走的,可他家小少爷威逼利诱,他也只能从了。俩人一进厨房,厨子和佣人都跟着忙起来,估计都担心他俩一会儿把厨房给炸了。
肖映诚坐在椅子上,倒了杯酒,给我也倒了一杯。
“谢谢,我开车。”我说。
“车?”他或许真是无意的,但那语调足够把我戳死了。
“忙完这阵儿就换。”我补了一句,也不知道说给谁听的。
肖映诚没勉强,自顾自灌了一口,然后微微皱了皱眉,盯着那杯子。
“怎么了?”
“这个混蛋!”
“莫非有毒?!”
“小旭给我换成苹果醋了!”
我没忍住,“噗嗤”笑出来。原来是张越要出门了,担心他又独自酗酒。
“张越很爱你。”我说。
肖映诚斜睨我一眼,没说话,但眼神已经回应了我——“废话!”这些年,他经历了很多,看着郗阳的时候,眉间却一直带着那么一点柔和,让我想起那时的那个年轻人。
年轻人趴在车窗上,冲着里头的小男孩儿说话。
“你是个可爱的小孩儿。”
“不可爱。”小孩儿很倔:“可爱是形容女孩子的!”
“啊?哈哈!谁说的?”年轻人扬扬下巴:“你看,那边儿站着的,那个是我弟弟,是不是很可爱?”
小孩儿从车窗探出头去张望,就见到不远处人群里有个年轻男人,比其他人矮一些,白白的,瘦瘦的,哪里可爱?
小孩儿缩回车里,严肃认真地评价:“不可爱。”
年轻人笑起来,笑得腰都弯了,冲着那人大喊:“小旭!唉小旭!这小孩儿说你不可爱!哈哈哈!”
“走了别玩儿了。”那人应到,语气里尽是无奈。
“马上马上!”年轻人伸手,想揉揉小孩儿的头,小孩儿躲开了,他也没继续。
等一帮人走远了,小孩儿坐在车里,一直想着年轻人的一句话:“在我眼里,他是最可爱的。”
我看到对面男人眼中聚起的雾气,终于还是忍不住说出那句话:“他说,在他眼里,你是最可爱的。”
对面的男人轻轻闭上眼睛,眼泪顺脸颊滑下来。片刻,他睁开眼睛。“你一直都知道?”
我摇头。“那时候年纪太小,其实已经记不清那人的脸了,只是现在,许多事放在一起,我觉得这是最合适的答案。”
他吸了口气,慢慢放松下来。“原来秘密被人知道的感觉,并不糟。”
我问:“我应该叫您什么?肖映诚还是滕旭?”
他蓦地笑了:“叫我什么?你是郗阳的男朋友,你说你叫我什么?”
我一愣。这是我未曾料想的。
“舅舅。”脑子里的想法还没走完,嘴先动了。
他点头,嘴角依旧带着笑意,一直以来的疏离感消失了。
“你到底多大岁数?”
我说过我嘴比脑子快!
他竟然没恼,只是上下打量我,然后下了结论:“比你,大不了几岁。”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