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无间地狱

顾岛掏出烟,点上。

所有外滩的建筑里,他最喜欢这栋,11楼,不高不低,正对陆家嘴,太阳升起的方向。

自从有了些钱后,他就在这里长租下一套房间,顺便偷了把员工钥匙,失眠睡不着的时候,就打开雕花铁门,跳上翡翠绿的尖屋顶,顺着屋檐爬到最外端,一屁股坐下,两脚腾空,晃在七十多米高的空中。

他几乎天天失眠,一个噩梦接一个噩梦——公司的钱烧得连灰都不剩,员工恨不得分分钟炒掉他这个老板,竞争对手一夜之间挖去他所有的用户,俊哥把他连骨带皮吞掉就好像他从没有来过这个世界……

他于是大口地、贪婪地、麻木地、一根接一根地抽。

十五年,喝酒、打架、毒品,他早已不碰,唯独烟还留着。

“给Emma买个包。”

顾岛带上耳机,打给川页爪,顺着一艘缓慢前进的货轮向远方望去。

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生活,一只小人,一座大城,一片没有尽头、只能持续闯关打怪的邪恶世界。

妈的,川页爪愤愤骂了声,像弹簧一样蹦起,口水晃了一尺长。

“人家叫Emily……”

川页爪抓起床单,抹掉口水。

“而且人家是才女,不适合用物质来打发。”

顾岛没出声。

除了物质,他什么都给不了。

“这么好的妹子……”川页爪没有说下去,就算再木讷,跟了顾岛那么久,他多少了解他,他看着比谁都繁华热闹,却从没有对任何女孩动过心。

“要我说,孟小野怎么样?”

“少来,她平得和张纸差不多。”

孟小野。

顾岛紧紧咬着烟,留下一排齿印。

人海茫茫,他们竟然真的又相遇了。

“有缘再见。”告别的时候,他和谁都这么说,却没有一个人“再见”过。

今天下午他一回到公司,就看见川页爪一如既往地厮混在客服妹子中间,人手一杯奶茶,对着彩票上的号码。

顾岛向来懒得管这只跟屁虫,只觉得用起来挺顺手,不管你怎么骂,怎么发脾气,他总是一副憨憨厚厚的样子,你指哪儿,他打哪儿。

于是他半眼都没有多看川页爪,径直就往办公室走。

川页爪贼兮兮地跟上去,亦步亦趋,保持安全距离。

“你又打什么赌了。”

顾岛突然一个转身,川页爪吓得把奶茶杯捏出一个细细瘦瘦的腰身,奶茶和黑黑白白的珍珠瞬间直往他鼻孔里喷。

顾岛一脸冷漠。

“嘿嘿嘿。”川页爪掀起衣服抹了抹脸,指向不远处的会议室,压低嗓音,神神秘秘地说,“里面有个美女。”

又来。

每次只要公司来个长得还不错的,大家就会打赌,如果顾岛和美女对看,谁会忍不住先微笑。

每个人都赌女生,只有川页爪每次都赌顾岛。

其实所有人都明白,不要说女生,即使换成男的,结果也不会有任何变化,因为只要是个女的,就会爱上顾岛的人,只要是个男的,就会爱上顾岛的钱。

可只有川页爪不信,所以,他每次都输。

顾岛翻了个白眼:“你到底是人傻,还是钱多。”

“你怎么那么不领情啊。”川页爪凑到顾岛耳朵旁,闻上去像是一张抹满了糖浆的大饼,“我散那么多银子,就是在赌你遇到真,命,天,女。”

顾岛嫌弃地移开脑袋:“笨蛋。你见到喜欢的人,一定会笑吗。”

“当然了!……”

正说着,会议室的门开了。

顾岛不经意地望过去,那双灿烂得像阳光一样的眼眸落在他身上,安静地、温暖地、有力量地。

顾岛忍不住微微一笑,就像七年前,在加州校园。

印象中的她,总喜欢穿一件动漫大T恤,骑着自行车满学校赶课、赶活动。和那些争着要与他合影、留联系方式的学生不同,她带他去山顶,坐在秋千上,望着落日下的萨瑟塔和金门桥,问他。

“你既然那么能干,为什么只服务有钱人?”

“因为他们能埋单,我赚钱,合法、合理。”

“合法、合理,就是对的事情吗?”

“什么是对的事情?”他问得漫不经心。

“我不知道。”她突然踩着地,停下秋千,“我只是觉得,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赚钱的公司,有没有可能,做一家不太一样的。”

他跟着她停下,好奇地看着这个奇怪的女孩。

“比如说?”

“比如说……经世济民。”她思考得很认真。

噗,他差点把前一晚的夏威夷披萨喷出来。你以为自己是天使么,那么高尚。

可奇怪的是,那时他手下几千人,谈几个亿的合同,不可一世得连命运都不信,却突然好像,被什么东西砸中了。

她的生命,有他向往的开阔和自由。

他偷偷看着她在秋千上荡漾的侧影,太平洋的海风吹过,她的长发,像风中起舞的精灵。

江边传来几声沉闷的汽笛。

顾岛弹了下烟灰,把小野从脑海中弹走。

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因为有人告诉过他:“这个世界只有两类人,被记住的,和不被记住的。”

他要做那个被记住的人。

“叮”的一声,微信里多了条未读消息,是蒋黎。

“陆已留置在京,活动受限。”

顾岛冷笑,永远不要小看一个女人。

一边想着,身后有人拿了他的烟,掐掉。

顾岛没有回头。

不用看都知道,是李医生。此刻他肯定一本正经、苦大仇深地立在那里,像上帝一样。

“你还是习惯住酒店。”李医生在离顾岛一米外的空地坐下。

顾岛耸耸肩:“我没有家。”

李医生“嗖”得一下,把羽绒服拉链拉到顶,刚要打出的喷嚏不小心咽了下去,鼻子顿时酸得像被人揍过一样。他暗想,能在这种鬼地方坐一晚上的人,内心得有多强悍孤独。

“大学的时候,我以为医学就是科学,科学做不到的事情,就是生命的极限。可是这一行做久了,我才明白,科学没有奇迹,但生命有,因为生命有牵挂……”

“好了,老李,你那么要命的人,别陪着我在这里说这些没用的。”顾岛撇来一眼,冷冽地说,“检查结果出来了?”

李医生蹙了蹙眉:“你要不要先进来点?”

“我听得见。”

臭小子,又打岔,你明知道我是怕你掉下去。

可李医生不再说什么,像顾岛这样固执却冷静的病人,医生能做的并不多。

沉默小片刻后,李医生终于开口:“检查结果……不太好。”

“多久。”

“乐观的话,两到三年。最坏的结果……可能一年。”

顾岛冷漠地望着江面。

母亲和舅舅都死于渐冻症,也就是霍金得的那种病。所以几个月前,当顾岛拿在手中的笔偶尔会莫名其妙掉落的时候,他去做了基因检测。检测结果显示,他的确携带SMA基因,所以这些症状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也患上了渐冻症。

确诊那天,顾岛怕的不是死,是时间不够用,因为他还有未了的事情。

可一个多月前蒋黎的突然到访,却是老天头一回顺了他的意。既然陆志明有了结局,那么,顾岛也就准备好,迎接自己的结局了。

所以如今对顾岛而言,一年,本就在计划之中。

他没有意外,也没有恐惧。

既然话已经说开,李医生也不打算再隐瞒什么,因为对于顾岛这样的病人,隐瞒没有意义。

“近期你的身体不会有明显变化,但一年之后,我是说,最快一年,也有可能两三年之后,你会出现眼睛重影的症状,然后会口齿不清、行走不稳,一直到无法说话、无法行走,死亡,这个过程可能会经过10年,20年,也可能……”

“瑞士那边联系好了吗。”顾岛打断他。

李医生和顾岛一样冷静:“我依然建议,我们先试试药物和器械治疗,这两年技术发展了不少,不说治愈,但至少可以延缓你的病症。”

顾岛再次打断:“抓紧安排。”

“你没有病到那个程度,机构不会受理你的安乐死申请。”

“怎么写我的病,是你的事情,不需要我教吧。”

“我是医生。”

“你要多少钱。”

“我只会救人。”

“好吧。”顾岛抽出一根新的烟,点上,“那我只能找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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