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新征程

第二天天亮时,灰黑的冻土已消失在地平线尽头,苍翠的绿意逐渐成为漫天山色的主调,两百年多年来,树林野蛮生长,逐渐将人类活动的痕迹吞噬,路面被庞大粗壮的植物根系爬满,破碎的水泥墙上钻出茂密的树冠。

想要穿过这片破旧与莽荒共存的大地,只有两种办法。

要么用阿尔法消灭所有拦路的障碍,但铺天盖地的动静很容易引来附近的凶兽和敌人,在眼下前有埋伏后有追击的情况下,实在不宜自己暴露行踪。

于是周立简将机甲藏在了废旧的楼宇中,拎着黑剑去砍树枝,又团起叶子裹上泥浆,给机甲做了精细的伪装。

等他忙活完,那台四五层楼高的机甲已经深藏在楼与楼的间隙里,完美贴合环境,金属的光泽被泥浆覆盖,一点也瞧不出样子来。

周立简用手背擦擦额头的汗,左右走两步审视着自己的创作成果,“你看,我手艺还不错吧。”

他说话还不利索,因为碰到了嘴里的伤口,最后几个字疼得变了调。

伏雪焰站在一侧,抱着手冷漠旁观,目光掠过周立简的额头,上面擦出来泥痕一条一条,滑稽又狼狈。

周立简没得到回答,讪讪地摸了摸后脑,“那个……我们该走了,还有什么要收拾的吗?”www.zbcxw.cn 星星小说网

伏雪焰终于走近过来,却是抓过周立简手中的黑剑,仔细裹进布包里,认真系在自己背上,然后把周立简扔在身后,自顾自地大步出发。

脱掉了不方便的高筒长靴,换上外骨骼,她行走起来大步流星,越发自如。

周立简望着她背影轻叹,提步追了上去,追还差到两三步的距离时,就缓下速度,尽力跟她保持一致。

“消消气吧,之前的事,我很抱歉。”周立简说。

尽管他觉得,受害者好像大概应该是自己,但作为一个负责任的男人,他不觉得道个歉有什么为难。

“我没有生气。”伏雪焰淡淡说,可她还是没有回头。

周立简默默垂下眼,一脚一个印子,严丝合缝踩在伏雪焰的脚印上,明明是两个人走过,泥地上最后只剩下一行足迹。

这份尴尬一直持续,从整个白昼,到日落入夜,他们找到藏身处休息,那是排规整的砖房,墙缝里长满青苔,更是将房子掩护得严严实实,历经两百年风雨还未倒塌,不得不说是个奇迹。

而能信步穿过野地,从一片茂密灌木后面找到这间砖房的人,就更是神奇中的神奇了。

周立简翻遍了各个犄角旮旯,伏雪焰眼花缭乱地看着他变魔术似的,凭空拿各种七零八碎的小玩意儿。

砖后藏着锅,门外埋着灶,树上竟然还挂着睡袋,眼看周立简蹬着外骨骼准备爬上去,伏雪焰抢先一个纵跃,鸟雀般飞上枝头,取下袋子,放在他跟前。

周立简弯腰,拍打上面落满的灰尘,颇有些怀念道:“以前鸿洲堡很穷,衣食住行什么都是问题,NFN1可以用营养液和食品袋,发展为极北荒原的核心堡垒,但旧人类却不行。我只能带着搜索队出来打猎,在交通要道上伏击过往的运输队,一开始没有经验,总是扑空,后来才慢慢开始有收获。”

他回头朝砖房扬了扬下巴,“这就是我们其中一个据点,有一次遇上兽潮迁徙,后路也被截断,我们在这里足足躲了一个月,周围的草皮都快吃光了。有几次,地震像波浪一样绵绵不绝,噬兽群就从很近的位置穿过,我真的以为会全军覆没,一宿一宿地抱着黑剑,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伏雪焰依旧面无表情。

周立简终于没话说了。

他把锅灶架好,大致打扫出块干净地方来,铺上睡袋。

“你先休息。”他对伏雪焰道,“我去打点水,这附近有个井,是我们自己挖的,虽然不知道这么多年了还在不在……吃的倒是应该有,那边的林子里有很多果树,还有很多吃水果维生的小动物,你喜欢肉还是水果?算了,我还是都弄一点……”

“周立简,我真的没有生气。”伏雪焰突然说。

她好像酝酿了很久,终于说出口后,随之长长松了口气,同时有种破罐子破摔的颓丧感。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伏雪焰低下头,修长的脖颈微弯,一双杏眼茫茫然瞅着地面,就好像在灰尘里丢了什么东西似的,“我最近不对劲。”

怎么感觉她比自己还委屈?

周立简耐心地注视着伏雪焰——好像面对她时,他永远是如此宽厚宁静,如同大海,可以容纳下任何事物。

“类人的精神状况,通常以识海的具象作为标准,越是平静无波,精神力越稳定,控制起来也越精确。”伏雪焰深呼吸道,“可是近段时间,我的识海不再平静了,时常会起风浪,在西口002号站的最后几天,甚至刮起了风暴,电闪雷鸣,旋涡席卷,好像识海里藏着什么鬼怪,让我非常不安,必须很努力才能控制自己,才不至于去破坏周围的东西。”

于是周立简顺势问:“是什么让你这么不安。”

他得到了一个异常简短的回答——

“你。”伏雪焰说。

“我?”周立简讶然。

“那时候,我一个人待在研究站,以为你不会来了。”伏雪焰眉间蹙起川壑,“每次一想到这件事,我就感到绝望,比濒临死亡时还要绝望,当时我就想,我再也不要相信任何旧人类了。”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全盘托出,“陈亦,也是我故意引回研究站的,如果你真的骗了我,那我必须自己想办法尽快离开荒原,所以……我可能利用了她。”

伏雪焰说到这里,难堪地飞快瞟周立简一眼,什么都没看清呢,又把头压得更低。

“我以为你回来接我,我的识海就该平静了,可是完全没有,它反而变得更加汹涌狂暴,血统和基因里潜藏的记忆翻涌起来,有好的也有坏的,还有很多邪恶的念头……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常年的习性,让伏雪焰不会做出过于扭捏的姿态,语气也还算平稳,只是周立简已经能体会到,她内心究竟是有多么忐忑不安。

一想到这些情绪大半还是因为自己,周立简心里一抽,不由自主拉过伏雪焰来,将她怀抱住。

这个拥抱堪称正经规矩,周立简双手扶住伏雪焰的背,轻轻拍抚,“对不起,是我的错。”

伏雪焰眨巴一下眼睛,下意识学着周立简,环抱着他宽厚坚实的背脊,拍抚回去。

然后她忽然发现,识海的波涛缓和了许多。

“让你过快接触了旧人类的世界,却忘了许多黑暗和残酷也是我自己亲身体会过,并且深恶痛绝的。”周立简紧紧闭着眼睛,将脸埋在伏雪焰肩膀上,“是我来得太晚了,让你被迫一个人面对这些。”

“其实……也还能应付。”伏雪焰歪了歪头,他的短发戳得她脖颈发痒,“只是其他类人没有出现过类似的状况,我不知道该用什么做参照物……”

“没有参照物。”周立简抬起头来,“你是特别的那个。”

“因为别的类人不会有这样的情绪波动?”伏雪焰却显得懊恼,“我的精神力不再合格了。”

周立简努力宽慰她,“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标准要求自己?你又不是流水线上下来的机器,也不是打了代码的阿尔法……”

没想到伏雪焰蓦然抬起头,“我就是有代码的。”

“啊?”周立简还真忘了。

“FXY2230。”伏雪焰认真道,“培养舱里长大的完美体,用一样的营养液,学习一样的知识,进行一样的基因改造……确实是该一模一样的,就连FXY2230,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代码,会有人被淘汰,最后剩下的人获得它的代码权。”

“可你就是特别的。”周立简强调,“你叫伏雪焰。”

“可以有很多个伏雪焰。”她好像钻进了牛角尖,非要为这个问题执着下去不可,“所有FXY开头的代码,都是伏雪焰。”

“不,伏雪焰是我取的名字。”周立简坚定道,“我为那个在雪地艰难爬行,无论如何也想要活下去的人,取的独一无二的名字。”

伏雪焰目光灼灼,盯着他不吭声。

“因为你是不同的,所以你才会有那么强烈的求生欲,我见过许多类人,他们会为了一个简单的目的,毫不犹豫放弃自己的生命,可你不会,你身上有极其顽强的力量。”周立简越说越激动。

那是连他都欣羡的东西,怎么能够容许质疑?即使是她自己也不行。

“你能与我沟通,学习旧人类的文化,发现血脉里隐藏的记忆……那都是你的特别之处。”周立简哀然望着她,“也许你会觉得彷徨,因为周围没有任何与你相似的同类,但我向你发誓,这些不同之处不会伤害你。”

“可是我会伤害别人。”伏雪焰喃喃道,“陈亦,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一开始我只想利用她,就像你利用我一样,我以为旧人类都是骗子,那么我骗人也无可厚非,反正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糟糕。可是后来她真的把我当成朋友,她还告诉我她的名字,而且你也真的来了。”

她苦恼地皱起眉,满脸都是纠结,“我很多事不懂,却不能原地踏步,我也许做错了很多事,可是我自己真的不明白。”

周立简再次拥住她。

这回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他用上了力量,将伏雪焰往他怀里按,左臂都露出青筋来。

这样的力道,伏雪焰不会觉得疼,但她很喜欢这样的靠近,识海翻腾起细小的波涛,但是天空却晴朗无风,整片精神之海异常祥和。

“或许类人的精神特质,会让你的情绪更加难以自控,尤其在你接触到旧人类的情感之后。”周立简隐忍着压低语气,不然他可能会大声得四野都能听到,“但无论如何,今后我都会陪着你,即使你想往深渊的方向走,我也一定会拉住你。不会再让你伤害别人,陈亦的事情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但我也不会允许你被别人伤害,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我保证。”

“你会陪着我?”伏雪焰只注意到更加让她高兴的话。

纠结的犹疑的,都因为这句话而烟消云散了,好像前面提出的所有问题,全都不再是问题。

真好,那么即使望天崖一行后,她也不用和周立简再次道别,他们可以去更多的地方。

纪录影片上的高山大川,书籍文献里的大洋彼岸,她都想去看看,瞧这两百年沧桑,究竟让它们变成了什么样。

最重要的是,和周立简一起。

无涯的精神之海上,忽然挂起了明亮的彩虹。

……

……

“这个周立简,到底在干嘛?”

黄晨蹲在泥地前,对着阿尔法留下的履带轨迹摸下巴,即使以他浅薄的跟踪技能,也能看出目标行驶得非常诡异。

留下这道轨迹的阿尔法,先是从西口002号研究站一路疾驰,马不停蹄赶到荒原与冻土的边界后,突然转了方向开始回头,重新向着荒原深处行驶。

但回头后还没开足一百公里,阿尔法又再次掉头,向着荒原之外飞奔,然而几十公里后,它又重新回到了驶入荒原的方向上。

这么抽疯似的,来来回回四五次,阿尔法才终于鼓足勇气一般,越过了荒原的边界,真正驶入废土。

“难道周立简觉得,这样的方式就能甩开追兵?”黄晨暗自寻思,却越想越觉得摸不着头脑,“荒原深处还好说,暴雪能够掩盖行迹,可是边缘的冻土不一样,踩一脚那印子都跟刻上去一样,几个月都不会消失,阿尔法的留下履带轨迹只会更清晰,更加难以消除。那可是周立简诶,不会这么蠢吧?难道他有别的什么阴谋?”

黄晨一下子警醒,再也不敢小觑泥地上混乱的印迹,用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凝重地举起望远镜。

“哈哈,瞧他那样。”

黄晨的属下们聚在几十米外,一边抽烟一边聊天,远远眺望正在工作的上司,内容竟全是吐槽和讥笑。

“现在原血的打猎训练教程,大部分内容都是基于周立简当年的构建,配合他最出名的漫游斗术,别的地方不敢说,林地里简直就是无敌的存在。这个愣头青,还真以为能追上周立简?”

“立功心切嘛,人家年轻气盛的,别打击人家啦~”

“立功他去,送死我们来?要不是陈副官没事,说不定我哪天就摸进军官营地,给他心窝来上一刀。”

“知道你仰慕陈副官,赶紧去表白才是正经,何必因为一个白痴空降官,把你自己送上军事法庭?”

“还表白呢……这次回去,说不定大家一起上军事法庭。听说交接部队已经在半路上了,我们会不会被押送回总部?戴着手铐脚链那种?天哪让我家里人看见那还得了,还不如去死一死。”

“你们两个再废话,我现在就送你们去死一死。”

陈亦站在情报站门口,冷声呵斥。

两个白痴,知道他们声音有多大么?她本来坐在草地上小憩,居然都能被他们给吵醒!

“对不起,长官!”两个白痴面对陈亦,倒是郑重又认真,飞快跳起来抬手敬礼,吊儿郎当的表情全都收了起来。

“我不管你们心里有什么想法,在交接完成之前,调查员依然是我们的直属上官。”陈亦来到两人面前,“记住你们的身份,是效忠原血总部的职业战士,是旧人类的希望和骄傲,说话做事都专业一点,不要表现得像营地里无所事事的八婆,只知道无事生非。”

“是!长官!”两人立刻应和。

陈亦的作风一向令行禁止,看他们的表情,这次是真的不敢再搬弄口舌了。

在调查员到来前,陈亦一直是这支部队的最高统领,带领这支游击分队,在废土上执行各种各样的野外任务。

说起来,大部分时候,陈亦的职责与周立简都很是相像,伏击交通要道上的过往部队,抢夺敌对阵营的物资,遇到小型的聚落或者营地时,还会时常爆发激烈的战斗。

大风大雨都过来了,队伍也产生了钢铁般的凝聚力,一直像一家人般团结,可现在调查员横插一手,或许很快就要分崩离析了。

就陈亦所知,黄晨在离开荒原的第一时间,就利用边缘地带的情报站,向总部传递了信息。

不知道他具体报告了些什么,但很快陈亦就收到了直接命令。

“原地待命,保护调查员,等待完成交接。”

这是陈亦进入部队这么多年以来,接到的级别最高、文字最短的命令。

最下方的签字,龙飞凤舞,写着原血联盟最高首领、所有原血战士的精神支柱——刘聆古的大名。

陈亦发现,必须重新掂量黄大调查员的地位了。

她自己可以清高傲气,毕竟孤家寡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但她手下三十多号人,他们在总部营地都是有家的,不能不在乎。

……当时选择包庇伏雪焰和周立简,到底是不是做错了?

陈亦叹了口气,回到驻扎的情报站内,打开军用水壶凑到嘴边,才突然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不知道黄晨打算怎么对付自己,陈亦在这种坐立不安中度过了一天一夜,在晨曦的第一缕阳光穿破云层时,她刚刚走出掩在地下的情报站,就听见了整齐的行军声。

总部办事,效率第一,这支新来的部队正在附近执行游击任务,接到命令后,马不停蹄徒步赶来。

黄晨得意地审视这群战士,队伍整齐而有序,每一个人都尊敬又严肃地凝视自己,这与陈亦的部队形成鲜明对比,终于让年轻的调查员找回了长官的自尊。

“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们的直属上官。”黄晨满面春风,开始对自己的新属下训话,“旧人类的血脉至高无上,希望你们不要辜负总部的信任,完成我们接下来的任务。”

“是,长官!”

黄晨转向陈亦,立时恢复了冷脸,“请你将物资做个交接,尤其是阿尔法的机甲密钥,希望在半小时内完成一切工作,我还要去追踪目标。”

陈亦一脸公事公办,“请问长官需要多少物资?”

“当然是全部。”黄晨皱眉道,“任务紧急,难不成你想让我们半路去搜集物资。”

“好,全部物资都会交给您。”陈亦不想为这种事跟他扯皮,打猎游击的时候,他们也不是没饿过,“那么我们接下来该如何行动?前往哪里驻扎?下一个任务是什么?”

“那就不关我的事了。”黄晨挑眉道,“从交接的那一刻起,我已经不是你们的上官。”

“我会向总部征询命令。”陈亦深呼口气,捏住拳头忍耐。

“这样不是挺好么,强行安排在一起执行任务,大家都觉得很折磨,现在我们彼此都解脱了。”黄晨戴上帽子,几乎是开心地冲上了阿尔法。

新部队驾驶着这十台阿尔法远去,黄大调查员迫不及待地催促前进,只要跟踪地面上的履带轨迹,就有办法找到周立简的行踪。

抓到他,押送他,立下军功,稳固地位。

坚信着先祖的血脉仍照耀家族荣誉,黄晨兴高采烈地踏上新征程。

陈亦和她的部队站在原地,目送机甲群远去。

“我开始担心了。”她低声自语。

旁边有属下听见,紧跟着唉声叹气,“是啊,今晚吃什么都还不知道呢,总部又会怎么安排我们?”

“我不是担心这个。”

“那您是……”

陈亦远望着地平线,深切的忧虑让她语气越发深沉,“那支部队跟我们一样,都是可以为了旧人类的理想抛头颅洒热血的人,我能从他们的眼睛里瞧出来。但我刚刚突然有种强烈的预感,他们不会再活着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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