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往昔的城上役者

伤心到头的时候,安得生抹了抹混杂在一起的眼泪和鼻涕。

眼下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接来下该盘算的事情还得盘算。

安得生站起身来,吹起号子,唤起了成群的牛羊。

牛羊成群是不小的财富,但是这些财富都不是他的,就连他也不过是这些财富中的一粟而已。

他身旁的牛羊是部落贵族的财产,他不过是为人放牧的牧户,或者说他也是那些膏粱的财产。

安得生也是可怜,仅仅是上面说的这样也就罢了,偏偏他欠下了一大笔债。

原先他的父亲老安头也是天宝川中放牛羊的一把好手,偏赶上了恶劣的风雪,连人带牛羊一齐给冻成了冰棍。这些冻死的牛羊大多是酋长天宝纯诚家的,还有一些是部落中的大爷哥儿们的。

俗话说的,父债子偿,连带当年老安头未能完成的劳役,年幼的安得生不得不一并承担起了父亲老安头留下来的重担。

更给安得生打击的是,按照原上的习俗,死了丈夫的女人需得改嫁。父亲老安头冻死没多久,安得生的母亲也改嫁他家了。社会总是现实的,人一失势,平日里往来的亲友也少有往来了,这一瞬间安得生成了孤家寡人,这遭令他倍感落寞寂寥。

川中的生活除了放牧牛羊和修葺城戍的劳役,余下的便是捡拾和晾晒牛羊马粪,多的牛羊马粪卖给有钱人家作为薪火,多少可以补贴一些日常的吃食以及为父亲还债,纵然是九牛一毛,也必须一分一厘去还。

安得生放牧的时光要跟风霜雨雪和野兽豺狼搏斗,劳役的时候要在烈日酷寒中运粗劲,也是造化,做事心无旁骛的他倒养成了一身刚猛的外家气力功夫。

他的生活简单,按他的料想,他一辈子等同于一天,每天过的都是同样的生活。

他本以为自己会用一辈子的时间去过一天的生活。直到天宝万朵出现在他的世界中,从那之后,他单调的生活中似乎填上了别样的光鲜色彩。

安得生牵着牛儿踱下原野,风起花随,他回想起了天宝万朵还在身边的日子。

那一天,他忐忑不安地等待天宝万朵的消息,也不知天宝酋长在知道天宝万朵有孕之后会作何处理,想到这一情况的坦白需要天宝万朵自己去面对她的父亲,他不禁痛恨自己的平凡和无用。

他心想自己一草芥牧户,竟然没有克制住自己,令酋长大人的掌上明珠有了身孕,真当该死,那是他第一次接触异性,他实在没有办法在幽深之处去拒绝天宝万朵那如雪莲般的容颜,更无法抗拒天宝万朵身上散发的雪莲幽香。

天宝万朵出现了,好不容易盼得她来,这一夜过后,答案终于盼到了,但见天宝万朵脸上并无欣喜的颜色,也没有多少忧伤的颜色,对于安得生这种感情上木讷的人,他实在无法猜出天宝纯诚给出的答案。到底酋长大人会如何去回答他和天宝万朵的事情呢?

安得生望着天宝万朵,心下紧张,由于担心答案并非自己是想要的,因此不敢发问,纵然万分急切。

“没成。”天宝万朵摇了摇头,有些冷漠的模样。

安得生叹了一口气,心想没成才是常事,想来从小到大,哪有什么事情是如意的呢?不如意才是人生的常态吧。

比起自己的失意,他更在乎的是眼下天宝万朵的处境。他关切道:“那你怎么办?”

“我自然有安排的道理。我父亲令我入皇宫,不日即行,因此同你道别。”

“入皇宫?”

安得生对于入皇宫完全没有任何了解,他从未接触过天宝川之外的世界,只知道皇宫是天子的住处,是遥不可及的琅嬛仙境。

“那我能去找你么?还能看到你么?”

安得生不知道,天宝万朵此一去便会成为皇帝的女人,在皇宫中的女性,除了姜太后之外,皆是皇帝的物事,不容外人染指,便是上了年纪的老嬷嬷,那也是皇帝的私人之物,别说是接触,便连见一面都难。

天宝万朵毕竟是贵族中人,即便是边陲的贵族,也多少知道皇宫的事情,但凡贵族中人,谁不想将自家的女儿送入皇宫中,作为自家延续富贵的支柱。

那皇宫虽大,却是金丝笼一般,终生可能飞不出来。

她本想将皇宫残酷的一面告诉安得生,直接断绝了安得生的不知深浅的念头,但转念一想,世道多变,人生亦有众多的可能性,安得生也算是自己曾经看上的男子之一,不妨令他抱有一线希望,说不准日后有倚靠这草芥的时节。

“我这一去,你不必担心,既然是我父亲安排我去的,自然有他的道理。”天宝万朵安慰道,“我经常想一事,很多时候,不经意的告别到底是永诀,你说我俩之间会不会如此呢?”

听天宝万朵的话,安得生想到在自己的过往中出现的人物,就像是自己的父亲老安头,那一日平常的出门,却一生不见了。

再想到自己的母亲,也因改嫁,再难相见,不觉心下悲怆。

还有自己的小玩伴们。有的一出放牧,遇难再也未回;有的修葺城墙被掉落的砖石砸死;有的得罪了贵族主子家,便也受戮而死;人一去,就是枯草憔悴随风去,终生不见。纵然新草再生,也并非旧时的了。可是水草不是生生不息吗?只要活着就有可能。

天宝万朵有意试一试安得生的心志,本以为安得生会因此沮丧,不曾想安得生虽自小多难,反而磨砺了意志。

安得生蹲下拔了一株草,自信道:“就像这株草,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会去努力,即便我离开了土壤,也是能飞到你身边的。”

看安得生有活力的样子,天宝万朵安心了不少,宽慰道:“我看这世道也是末世了,天宝川的大伙们,迟早要散,不是飞黄腾达,步走云天,就是一落千丈,一落千丈便是化为齑粉。一辈子放牛羊、垒城墙,不是什么出路,早晚活下来也是不容易的,更别说是到洛京了。既然你有念想,那我就信你有这个本事。有朝一日,你能走出天宝川,再遇见之时,兴许是我仰仗你的日子。”

本来是悲伤的告别,被天宝万朵这一鼓舞,安得生的身体内似乎多了一道支撑的气力。

天宝万朵的背影消失在暮色的角落里,安得生痴痴地望着,他觉得天宝万朵的离去就是暮色的到来,从他的生活中抽走了色彩,他不禁回忆起认识天宝万朵的过往。

那是夏日的时候,天宝万朵时常率领仆从前往原上狩猎。

出城往来,她早注意到了城上的一个年轻役者。役者衣着朴陋,显然是天宝川上的穷人。

夏日的炎热逼得役者褪去了上身的衣着,显露出雄健的身躯,那是天宝万朵欣赏的身形。

役者的头发相当浓密,即便是十分爱惜羽毛的天宝万朵也不禁羡慕。

役者似乎久经了风霜,天宝万朵仅仅是从他的身躯皮肤看出了他的年轻,役者的脸并不显得年轻,也不显得老气,而是被皮肤的粗糙掩盖了应有的年纪,但眉宇之间是边陲男儿应有的粗犷豪迈,比原上的很多贵族公子爷的脸面更有天宝川的边陲风味,毕竟是风天雪地走出来的人物,没有养尊处优的资格。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这样的脸面正是天宝万朵欣赏的。

不得不说,天宝万朵之所以喜欢上年轻役者便是从他的外貌开始的,世间上的事情都是如此现实。

年轻役者的容貌算不上英俊,但在豪气上不输他人,这正好撞上天宝万朵的心怀。

私下里打听,天宝万朵便知道了年轻役者名唤安得生,是天宝川上的穷苦牧户,显然是配不上自家的身世。但在天宝万朵这里,喜欢就是喜欢,她只追求享受自己的喜欢,在这一点上,他和天宝川的贵族公子哥并无二致,就像贵族公子哥会去喜欢贫穷牧户的美丽女儿一样,她自认为她也可以去喜欢英朗的牧户子弟。

天宝万朵是行动力极强的人,也是不在乎旁人的眼光和议论的人。

自从知道自己喜欢上了安得生之后,只要遇到安得生,便要搭讪一番,只可惜安得生是不谙儿女感情的人物,只是憨憨地笑。

感情的事情,当真不是强求可得,只能靠吸引,一个人吸引不了另一个人,那如何追求也是感动不了的。

如果一个人能够吸引另外一个人,那甩都甩不掉。

至于如何吸引别人,这真没有道理可言,每个人都有自己喜好的地方,当你在疑惑这人有什么可以吸引那人的时候,偏巧那人就觉得这人是自己的心头好。

那一日午后,天宝万朵同往常一样,率领着一队仆从到原上狩猎,撞见了劳役中的安得生。

天宝万朵立马在城下,朝城上呼道:“安得生,下来,护我猎物去!”

天宝万朵为防众人瞎说,特意用了个“护”字。她的声音传来,一起的役者一齐看向了安得生,脸上带着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笑容。

这些役者都是衣着朴陋,全比不上城下队伍的鲜衣怒马。

安得生正在烈日下赤膊挥洒汗水,虬结的肌肉在阳光下闪烁光芒。脸上本就晒得发红,他被天宝万朵这一呼唤,不好意思起来,竟然像是小姑娘一般羞涩,脸颊愈发赤红,身子却不敢动弹。

安得生在城上挠头,犯难道:“姑娘,可……可是我要劳役,今日的活儿可不能不干完。”

天宝万朵回道:“我让你下来护我猎物便是最大的事情,敢不听我的话。”

安得生还未回话,就有奉承天宝万朵的监官凑了上来,躬身俯首堆笑道:“姑娘的事才是正事,我这就让这小子……他下来。”

监官说到“小子”时才知道冒失,赶紧改作了“他”。

天宝万朵斜睨着眼睛,并不看监官。

那监官忙不迭跑上城楼去,恶霸霸地连推带踹的赶走了观看安得生的劳役众人。

接着快步到安得生身边,没有了适才的神气,在安得生的肩膀上轻轻揉了揉,恭劝道:“安哥儿,既然是姑娘有事需要你护驾,你就依了罢。”

安得生故问道:“这可行么?我的工期可怎么办呢?”

监管笑道:“安哥儿,你怎么犯糊涂了,姑娘的事儿可比这紧要多了,你护她一午,抵得过三天的工时。”

安得生还是厚道,憨道:“那也不必,尊驾让我抵了今天的工也就行了。”

“那是自然的。”

安得生看着迂直憨傻,实则不然,他早想陪天宝万朵一道,只是平时哪有与小姑娘同行的,所以羞赧于别人看见了或是言语了。他正想借着监官的言语下城来,好和天宝万朵一同游猎去。监官也乐得他去,一来讨好了天宝万朵,日后多有好处,二来安得生每干完的活,他只要抽几下鞭子,自然有人要好好干,他是完全没有损失的。

安得生下得城来,向马上的天宝万朵躬了躬身子,问候道:“姑娘好。”

天宝万朵回道:“哪能不好,快牵马。”

一边说着,天宝万朵将马鞭朝安得生丢了过去。

安得生伸手接过马鞭,紧接着连忙过去牵起天宝万朵胯下花马的缰绳。他果真是放牧的人,素来懂的马儿的习性,那傲气的花马一改往日的脾性,登时温顺了起来。

见此,天宝万朵心下更是欣喜,越发觉得安得生与众不同,其实不过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罢了。

就在安得生回忆里的那刻,安得生和天宝万朵一人在城上一人在城下上演一出青春男女的嬉闹场景时,天宝万朵背后的一人正在注视着他们,那人脸上的笑容像是一张面具,心中满是不快。

出游行猎的队伍朝城戍外而去,一队儿的光鲜衣着少年,当中插进了一个衣着破烂的安得生,显得相当突兀,不时引来路人观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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