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记忆的原上猎

天宝万朵背后那心中有怒气之人名叫赵僧化。

这也是一个年轻的男儿,他脸上棱角分明,皮肤比安得生细腻了许多,数得上是公子哥之流,显然是天宝川中有得地位、身被重用的人物。

要是年轻的姑娘,多半是喜欢赵僧化这样的人物。

赵僧化身着乌色束身劲装,一副干练的模样,身后坠着靛青山月披风。头上的束发上扎着一条皮绳,应对身上的装束,不见有任何多余的装饰。

他的穿着和安得生的褴褛一比,当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赵僧化此刻已经是天宝川第一领民酋长天宝纯诚的心腹。

说来赵僧化的经历也是坎坷。他本是慕容氏燕国东海边上的青州人士,是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官宦大族公子哥,生来便是心比天高的气性。

作为青州赵氏的豪门子弟,本应在那花柳繁华之地享受一世的尊贵荣华,奈何受到朝中族里没落官宦的牵连,举族财宝抄没,被远远地流放到了边陲北境十一镇之一的怀远镇,他和父母亲族失散,孤身成了怀远镇的苦役。

好在赵僧化出生大家,通晓中原习俗礼节,谙熟人情世故关窍,平日素习文武本事,知书晓文,因此被怀远镇的镇帅高丕相中了,任命他作了护送边镇财物前往洛京进献的队长。

这队长并不是什么实在的职位,仅仅是个送礼差事。

边镇的镇帅是朝中调任而来的官员,镇帅仅仅是一个跳板,为的是借这个跳板,在边镇上造就几些个不实的战功,然后多靠边镇上搜刮的财物奉承好朝中要人,得到朝中要人的支持,再调回朝中,升个官爵,享受更上一级的权力富贵奉承,得到朝中人人艳羡的纱帽紫蟒袍。

队长虽然是个送礼的差事,但就是这个送礼的差事能让他跟边镇以及朝中的人物接触,多少有了实在的好处。

赵僧化得了一些好处,却对升官的事情不以为然,时常私下想着,当多大的官,汲汲营营、慌慌张张一辈子,不过是自我的心理满足而已,别人都是自顾自的生活,哪管你当了天王老子,不过是表面上奉承罢了,背地里谁跟谁呀!要么就当个最大的,享受个极致的大富贵。也不枉了来人世间一遭。

天宝纯诚也是个殷勤之人,他作为天宝川的第一领民酋长自然是要巴结好朝中要人的,同怀远镇的镇帅高丕不同,他是亲自前往朝中往来。在往来中认识了赵僧化这个人物,知道了这个人的本事。

镇帅高丕只知道用赵僧化作送礼的队长,只想着自己的事情,从来没想过赵僧化的前程。时间久了,往来礼节的事情顺当了,反倒觉得赵僧化不过如此,别人来做这事应该也是一样。独有天宝纯诚相中了年轻的赵僧化,日夜不忘。

有一日,借着酒后博戏,天宝纯诚故意输给了高丕不少的金银珠宝,轻易从高丕的手中要来了赵僧化到天宝川。

赵僧化到了天宝川也是感天宝纯诚的爱才之恩,用心办事,成了天宝纯诚的心腹,为天宝纯诚在边陲和朝中往来递信。

赵僧化是蹁跹少年郎,又常常带洛京的新奇物品一二给天宝万朵,自然得天宝万朵的喜欢,两人本是耳鬓厮磨,闲暇时候的赵僧化也成为了天宝万朵的玩伴和护卫,是别人眼中的一对。但就在天宝万朵喜欢上安得生之后,赵僧化和天宝万朵的关系便生疏了,是以赵僧化见安得生和天宝万朵交好调笑,心中愤懑。

记忆中,安得生牵着天宝万朵胯下的缰绳朝原野的深处行去。

安得生只顾着往前走,天宝万朵扭头用眼色示意了随行的众人,众人看得明白,有意地远离了二人。

安得生见到了长得漂亮的野花,时不时蹲下身子,采摘一二递给马上的天宝万朵,天宝万朵佯作嗔怒道:“你乱采了野花。”

安得生不明所以,憨道:“那我不采便是了。”

安得生说了,反而惹得天宝万朵又气恼道:“谁叫你别采了。”

安得生脑子迷糊,只好挠了挠头,却掉落了一地的花儿花瓣。

原来一路上采摘的花儿,天宝万朵都之插在了安得生的辫发间,弄得安得生的脑袋活像是花篮,引得后头的众人嬉笑不已。

正在说着,天宝万朵“啊呀”叫了一声。

安得生往前一瞧,远处的空中一只健硕的飞鹰双足抓着一只尚小的黄羊朝山壁上飞去,想来那鹰要在山壁上抛下黄羊,摔死后好食用。

天宝万朵连忙道:“快快,弓箭。”

安得生背着天宝万朵的弓箭,忙不迭递了过来。

天宝万朵知道安得生稍会骑射,毕竟骑射功夫不佳,普通牧户除了劳役哪有时间去学习骑射,况且安得生这样最低等的牧户,也不需要出战,只需要劳作,自然也没有学习骑射的道理。

安得生平日猎物只有放牧时碰巧遇上,就地搭弓射下而已,也不敢催马,只有万分爱惜,万一伤了主人家的马儿,可就吃不了兜着走。

因此也不叫安得生骑射,自顾自叫安得生递过弓箭,便催马扬鞭,赶了上去,就要射鹰。

天宝万朵连着射了两箭,都落了空。那飞鹰左避右闪,保住了性命,但终究是受到了惊吓,松开了鹰爪,可怜的黄羊离开了鹰爪,却又从半空中掉落,可谓是避汤趋火,登时摔死在地。

天宝万朵见此,卸了弓箭,拍掌乐道:“好极好极,这叫做鹰喙下夺食,安得生快把那黄羊捡来,晚餐有了着落。”

安得生刚笑脸对着姑娘,要去捡拾地上的黄羊,冷不防那鹰儿也不是好欺负的,迅速俯冲而下,朝天宝万朵袭来。

安得生大呼一声,天宝万朵才晃过神来,发现飞鹰如箭一般刺向自己,要拔佩刀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安得生护天宝万朵心切,三步并作两步,就在鹰爪将及天宝万朵那如鹅脂般的脸蛋上时,直直的一个冲拳,击中了鹰儿的右翅。鹰儿哀嚎了一声,羽毛散在了空中,噗的一声撞在了地上。

天宝万朵睁开眼时,鹰儿已经断了气。

安得生拍了拍胸脯,自己安慰道:“还好,还好,赶上了。”

天宝万朵是经常涉猎的人,遇见过不少的危险,前一刻的惊吓马上消失了,又拊掌道:“真好,这下鹰羊都有了,可不双全了。”

二人忙着捕猎的时候,赵僧化已悄悄从随从的众人中退了出去,隐匿在山壁之后。

安得生捡拾得黄羊、鹰儿,置放在了天宝万朵的马下。

天宝万朵爽笑道:“此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她的话音落下,空气中一片安静。天宝万朵不习惯安得生没有回应的样子,心下有些怒气。她觑了觑安得生,见安得生呆望着空中。

“你看什么呢?”天宝万朵问道。

安得生伸手指着天空,回道:“你看,又有鹰儿来了。”

天宝万朵顺着安得生手指着的方向望去,却是空中盘旋着两只巨鹰,鹰爪中擒着挣扎着的棕色长蛇,竟似皮带子一般。

“哎呀,我最怕蛇了,莫不是这死去的鹰儿的同伴寻仇来了。”

天宝万朵其实并不怕蛇,只是故意要见安得生保护自己的样子,她喜欢见到呆愣的安得生显得充满保护欲的模样。

她的话音还没有落下,两只巨鹰霎时松开了爪子,随即猛扎了下来,径直往马上的天宝万朵而去。两条长蛇倏地落了下来,巧巧地砸在安得生的头上,随即缠绕在安得生的身上。

这时候的赵僧化已经从山壁后闪出,点了数名随从要上前相助。

他故意点了数名较为瘦弱的随从,携了他两条精力十足的黄犬,飞也似就要上前。

这两只巨鹰是他驯养已久的,素来凶猛,它们是方才赵僧化从山壁后招来的,他要用鹰儿生一场事儿。

之所以要点瘦弱的随从上前,是担心随从坏了自己的计策,犬儿也是赵僧化养育来的,要携精力十足的黄犬,也是为了完成自己的好事。

天宝万朵此前猝不及防,才被抓羊的鹰儿吓到,这次瞧准了擒蛇的鹰儿,早做好了防备,见安得生一时被蛇儿缠住,天宝万朵再不露怯,欻的拔出了悬挂在腰间的弯刀月牙,就要去格杀袭来的双鹰。

弯刀月牙像是弯月一般从马上的红衣伊人腰间升起,飞上了半空中。

持刀的女子眼神坚定狠辣地盯着空中的来敌,颇有巾帼英雄的姿态。

安得生见天宝万朵的飒爽英姿竟看得呆了,似要观看一场好戏,再看伊人的细腰挺胸和披肩秀发,安得生不觉心潮涌动,更是痴迷了,浑然忘记了周身的危险。

天宝万朵眼角的余光瞥到了安得生的状况,便是被长蛇碗儿粗的躯干缠绕着,安得生也是不在乎,只顾着对天宝万朵的陶醉。她知道安得生的傻根又犯了,急忙用左手扯起挂在马腹上的鞭子,轻轻抽了安得生一下,叫道:“呆雁,你又犯傻。”

安得生一吃疼,这才惊醒了过来。他才刚反应过来,却见长刀寒光闪处,两条黄犬已经朝自己扑来。

原来是适才众人上前时,赵僧化令一干弱小去助天宝万朵,自己领着黄犬,佯装要助安得生,令黄犬近前要扑咬安得生身上的蛇儿,实则是用黄犬钳制助安得生,自己则抽刀假意要砍斫安得生身上的蛇儿,其实是直接往安得生的脑门上而去。

天宝万朵眼角余光瞥到的便是这一场景。

她不似安得生傻愣,而是有了心机的人,早揣测出了赵僧化的用意。

安得生是低贱的牧户,按天宝川的规矩,这等人是不允许有刀刃的,而天宝万朵是见惯了刀刃的人物,自然晓得赵僧化刀锋寒光的厉害,因此一急,才用马鞭提醒了安得生。

安得生如梦方醒,见从空中袭下的双鹰展翅扫倒了上前助阵的众人,天宝万朵弯刀月牙砍斫在其中一鹰的鹰爪上,霎时金石叮当声响起,鹰儿竟毫发无伤。

原来赵僧化抚育鹰儿着实用心,在鹰儿的爪肢上套上了石质的护管,在爪节上安上了铜套。

是以天宝万朵的弯刀月牙击中了鹰爪上的护管铜套,这才发出了金石叮当声响。

借着护管铜套的保护,鹰儿也才能在刀剑交争中无伤,着实增添了一层不小的威力。

尝到了鹰儿的厉害,又看众人不敌,天宝万朵有些慌了手脚。安得生见此,急欲相助,双臂只微微用劲,一瞬间绷开了紧紧缠绕的双蛇,绷开了的双蛇往外弹出,蛇躯触碰到了赵僧化的来刀,在刀刃上绕了几绕,缠住了刀刃,赵僧化像是被绳索拉住,攻势戛然而止。

安得生扯住蛇尾,朝双鹰的方向一运劲,赵僧化虎口吃力,隐隐生痛,一时持不住刀柄,手中刀便被蛇躯带着,往正欲酣斗的鹰儿射去,刀锋当即刺中了其中一鹰,伤鹰随刀落地,立时殒命。

赵僧化心中暗暗惊讶,心想:“好家伙,这人的蛮力也忒大了,留着终究是祸害,我必得早日除之。”

另外一鹰并没有因为同伴的落地而胆怯,不得不承认赵僧化的驯养功夫不俗。

安得生连跨大步,在天宝万朵坐骑的马镫上轻轻一点,跳将起来,凌空欺近斗鹰,只一巴掌扫去,拍得那鹰的羽毛散在了空中,真似飞雪一般,扑簌簌便往下落去。

被拍中鹰儿哀嚎一声,摔落在地,挣扎不得。

赵僧化强抑制住心中的愤怒,面上并无异色,夸赞道:“安兄弟是真人不露相,身手功夫朴实致用,了得了得。”

安得生从小到大鲜少听人夸奖自己,倒不好意思了起来,也不知怎么回复是好。他还以为刚刚赵僧化刀劈而来是为了相助自己除了蛇去,而自己却是助天宝万朵心切,用蛇躯弹出的势道强行借了赵僧化的刀一用,心下感觉对不住赵僧化,因此连忙跑到边上,拾起了赵僧化的佩刀,双手捧着,送还了赵僧化。

送还的时候还不忘道了几句歉意,说道:“借了队主的宝刀一用,实在是出于紧急,只得从权,请队主宽恕则个。”

赵僧化皮笑肉不笑道:“你怎么把我小看了,我是那样心胸狭隘的人吗?”

安得生窘迫,连忙解释道:“我……我哪敢小看了队主,

说着赵僧化装作友好的样子,拍了拍安得生的肩膀,勉励道:“我跟安兄弟开玩笑罢了,日后多有安兄弟相助的时候,到时候还请安兄弟费心。”

天宝万朵多少揣测出了赵僧化的用意,却也不便明说,只是暗暗觉得安得生好笑。

此时的她注意力全在安得生身上,就不再去管赵僧化的事情,她相信,只要自己依然喜欢安得生,赵僧化就动不了安得生分毫。

烧烤猎肉的油脂香味在原野上弥散开来。

天宝万朵将猎物发散了随从众人后,便令随从众人自行到远处烹食,只留下了一小部分给自己和安得生享用。

夕阳西下,凉风渐起,夜色慢慢笼罩在了原上,天地空阔,乌黑的天上悬挂的星斗倍显孤独,纵然数量繁多,却都是隔得远远的,哪怕是短暂的相聚也不能够。

天宝万朵忽然从星斗联想到人,她不知道空中的星斗存在了多久,也不知道昨夜的星斗是否是今夜的星斗。星斗是永存的吗?还是说星斗的寿命便只有一夜,昨夜的星斗已然死亡,今夜的星斗又是新生的?她不知道,她只是想到,她就像是空中的星斗,一样的渺小,和浩瀚的空中相比,所有人都是渺小的,过好当下日子,是唯一的选择。而她没有什么计划,她只是想享受现有的一切。

正想着安得生和身边的所有人一样,终究是自己人生的过客。她感觉鼻下的馥郁浓烈了许多,顿时清醒了过来,原来是安得生将烤好的羊肉送到了她的嘴前。

天宝万朵接了羊肉过来,问道:“你说,如果我是男的,你会不会和我成为兄弟?”

安得生笑道:“姑娘多想了,我这等下人,和姑娘位分殊异,哪里有那种福气能和姑娘成为兄弟。”

天宝万朵继续问道:“那成为牛郎织女那样的呢?”

安得生当然是喜欢天宝万朵,但一来觉得希望渺茫,二来不善于表达感情,有些脸红,一时语塞。

天宝万朵见此,在安得生的脑瓜上拍了下去,嗔怒道:“痴汉,痴汉,有喜好的便去喜好,哪管那么多呢,兴许几年后人都不在了呢!”

安得生听到天宝万朵这么说,便有些担忧,急切道:“姑娘年纪轻轻的,哪能不在呢?”

“谁知道呢?”天宝万朵道,“那如果我不在了,你会怎么样?”

“我会……”

安得生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你会为我哭泣吧?”

安得生点了点头。

“能是哭多久呢?一辈子?半辈子?怎么哭呢?跟孟姜女一样么?”天宝万朵问得停不下来。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会止不住哭泣。”安得生回道。

天宝万朵欣喜道:“你知道么?人身上最值钱的就是眼泪了,当然,是真诚的眼泪,不是装出来的眼泪。真诚的眼泪是有感情的。一个人一生能赚到别人多少真诚的眼泪,决定了下半辈子的福禄。”

“那我上辈子肯定是没有人为我哭泣了,不然我这辈子的命也该好一些才是。”安得生回道,“或者是说,有人为我哭泣了,但那并不是真诚的眼泪。”

“你这辈子的命怎么不好了,你看现在,有本小姐陪你,你还觉得命不好?好不知足。”天宝万朵佯装嗔怒道。

安得生被天宝万朵的话堵了回来,忙慌道:“我命好,命好,能一直好下去更好。”

安得生自顾自地念叨着,天宝万朵悄悄凑近了安得生的耳畔,轻声道:“我上辈子赚了几人的眼泪,这辈子又要赚了几人的眼泪呢?”

安得生还没反应过来,天宝万朵便捧起了安得生的脸,在他的额角上亲吻了一下,随即喊道:“哎呀,好咸。”

安得生诧异,伸手摸了摸被天宝万朵亲吻的部位,油油的,天宝万朵在那里留下了一圈烤羊肉的油脂。

忽然听到有人喊叫自己的名字,安得生才从回忆中醒来,他望了望声音的来向,远远的有人策马而来,不知是谁,只听得马蹄嗒嗒声响。

已经是夜幕降临,自己形单影只,加之野风萧索,安得生的心中泛起孤独的感触,他暗暗叹息道:“人好孤独,生为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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