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夜宴

却说袁徽自从得知袁青筠的下落,就天天在王弘耳边念叨。这天傍晚,王弘将宗炳请到前堂,细细问了一遍事情经过,低头思索片刻,道:“既是如此,我去谢府一趟,看看那边有什么法子?”

宗炳一听,立马喜出望外:“既然如此,郎君不如把我也带上,谢府君问起来,好说得详细些。”

王弘点了点头,让袁徽选了坛上好的杜康酒,由两名小厮抬着,几人一同去了隔壁谢宅。

两家比邻而居,出了巷道,没走多久就到了。酉时已过,日头渐渐西沉,宗炳隔着碎金般的夕阳将目光投到“望蔡公府”四个大字上,那是先帝御笔亲题的,气势飞扬,昭示着主人的背景是何其显赫。

仆役一打开门,见是王弘,便迎上笑脸道:“郎君快请进,我家主人恭候多时了。”

众人跟着那仆役进去,穿过月洞门,才走了几步,便闻见浓郁的花香。越往前走,花开的越绚烂,此时天光黯淡,寂静的园子里,听得鸟儿稀稀落落的啁啾,四下里景致一片模糊,隐约能看见远处高阁敞轩。

宗炳在山野里住惯了,对建康城里的朱楼广厦感到陌生又压迫,可是这府里的布局十分工巧,三庭四院,翠叠互耀,每移一步都换一种风景,精妙的程度,让他不得不佩服。

那仆役领着他们过了穿山游廊,一段狭窄的嶙峋石涧横亘在眼前,正好做天然的屏障。绕过石涧,园中景致豁然开朗,茂林修竹,凤尾森森,走了半盏茶的功夫,便到了听筝堂。

说是“堂”,其实不过是用白绢笼成的阁子,背靠着湖石假山,听晚来竹风簌簌如潮。

刚走到门口,听见阁里传来一阵嘈杂的笑声。早有婢女们争相来打帘栊,众人欠身而入,只见阁里坐满了人,五六个少年围着一个年轻男子,正在对坐宴饮。

那人约有二十出头,在他抬头的瞬间,一张白玉碾就得脸庞,如珠如璧,将这昏暗的灯室都照得灿亮起来。宗炳暗自心惊,世上怎么有这样旷世俊美的男子?

他恍然想起在湘乡时,袁青筠不止一次提起的“那个人”,在她口中“风华冠绝江左,清风朗月、磊落如玉”的人,和眼前这个男子无端重合。他那时心里颇为不屑,以为她是夸大其辞,可现在他不但信了,还默然生出一股自惭形秽之感。

席上的人逐渐安静,将目光聚集过来。谢混见王弘来了,不禁笑道:“休元,来的正好,正想派人去请你。”

王弘也不客气,寻了个空位,兀自坐下:“我这不就来了嘛。”说着吩咐左右侍婢,“快去取几个耳杯来,我今日带了坛杜康,三十年的窖藏,你们尝尝滋味如何。”

谢混这才注意到他身后站着的男子,一身素练儒衫,头戴巾帻,眉目隽秀中有股骨鲠之气,是典型书生的装扮。

“这位是……”

宗炳拱手一揖,不卑不亢道:“在下南阳宗炳,字少文,家住湘州,一介乡野之人,谢郎君莫见笑。”

谢混看他谈吐有致,颇有风骨,不由多了几分好感。“宗先生请坐,这几位是谢某的侄子,都是自己人,不必见外。”说着将座上的谢曜、谢瞻、谢晦、灵运、弘微一一介绍给他。

那几个少年风姿卓然,衣着华贵,看起来就是贵介公子。宗炳自觉清贫,坐在他们中间感到十分别扭,可一想到为了袁青筠,只好硬着头皮撑下去。

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些微醺,灵运提议道:“既然是家宴,没了诗酒助兴怎么行?通远,听说你作了一首《喜霁诗》,快念来听听。”

谢瞻正和谢晦交头接耳,听他这么说,立刻回道:“我那诗不成格律,见不得人。”

王弘啜了一口酒,笑道:“又没有外人,你害什么羞,不如趁着良辰美景,让大家品评品评。”

灵运自告奋勇的道:“取笔砚来,我来抄录!”

谢瞻见拗不过大家,只好执杯而起,对着月光思索了一会儿,吟道:“夕霁风气凉,闲房有余清。开轩灭华烛,月露皓已盈。独夜无物役,寝者亦云宁。忽获愁霖唱,怀劳奏所诚。叹彼行旅艰,深兹眷言情。伊余虽寡慰,殷忧暂为轻。牵率酬嘉藻,长揖愧吾生。”

邻座的王弘听了,忍不住叹道:“开轩灭华烛,月露皓已盈,真是好诗!”

此时灵运挥毫一蹴,酣畅淋漓的写完,纸上龙蛇竞走,是他最擅长的行草。谢混走过来,盯着那字看了半天,拊掌笑道:“好字!这首《喜霁诗》,配上灵运的墨书,可谓双绝。”

谢灵运是个爱闹的性格,回头见宗炳坐在位上一言不发,就打趣道:“宗先生,听说南阳宗氏世代书宦,诗也该写的不错吧?”

宗炳心中惦记着袁青筠,哪有什么诗兴,推脱道:“宗某才疏学浅,不敢在几位面前班门弄斧。”

王弘暗中轻轻踢了他一下,故意打圆场:“宗先生别自谦,益寿最喜欢结交有才学之人,诗写好了,什么事都好说。”

宗炳就是再愚钝,也听得出来弦外之意。他只好站起身,低头思吟了一阵,开声念道:“清晨陟阻崖,气志洞萧洒。嶰谷崩地幽,穷石凌天委。长松列竦肃,万树巉岩诡。上施神农萝,下凝尧时髓。”

这首比刚才谢瞻那首《喜霁诗》更潇洒野逸,谢混听了,果然连连点头:“想不到宗先生文采如此了得,谢某佩服。”

宗炳见此情形,决定不再迂回,开门见山地说:“谢郎君,宗某今日来造访,不是为了吟诗作赋,而是有一事相求!”

谢混看出了他的来意,敛容道:“先生直说无妨。”

王弘眼看拦不住,幽然叹了口气,只好由着他。宗炳略微一拱手,道:“谢郎君,你可记得吴郡太守袁崧之女袁青筠?”

谢混听到这话,止不住蹙起眉头:“袁姑娘?她怎么了?”

宗炳抬起头来,直视着他道:“袁太守在沪渎垒战死后,袁家阖府被孙恩灭门,只有青筠姑娘一人逃了出来,顺水漂流到湘乡,被我家所救。

谢家几个子侄听到这里面面相觑,谢曜性子直,忍不住插嘴道:“这和我阿叔有什么关系?”

宗炳默然一会,再向前走几步,言词恳切地说:“青筠姑娘一心要回到建康,我护送着她,从湘州不远万里走回来。这一路兵荒马乱,几次险些丧命,你可知道她一个弱女子,为何要执意如此?因为建康城里有她朝思暮想之人……”

谢混不让他再说下去,骤然打断道:“袁姑娘人在何处?”

宗炳喉头微窒,沉声道:“她被桓玄掳走了。”

在场的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都缄默不语。世人皆知南郡公桓玄贪鄙好色,在荆州时就广选湘楚美女,纳入自己囊中,凡是被他看上的女子,少有能逃脱掌中。

王弘叹了口气,道:“益寿,你知道,青筠是我妻妹。我家夫人为了此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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