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佰捌拾柒 君与臣神与徒。母与女佛与鬼。

管玉儿服侍了江宴褪衣卸环,为她穿好单衣后正要加额告退——

“管玉儿。”

江宴忽而出声唤她。

那张如今正是芳华耀目的面孔缓缓抬起,深深的困惑凝视着她。

江宴由着那双清澈茶色的瞳孔之间陡然望见了她自己。

如电光般雪白乍目的肌肤,纤细娇美的肩头正松松散散的跨着一件素色单衣。唯独那面孔,自从一年前那个噩梦倾卷而来之后,她便总会在深夜里痛恨的捶打华美的镜。

为什么呢——

瞳孔里反映的那张冷艳精致的面庞霍然郁沉,大却明亮的眼睛以针形极其怨毒地凝视着,翻滚着一片名为恨的海洋,那几乎要将她娇小的身影吞没。

倘若这世间,从未诞生过第二个人,那么她将会是瑶姬掌上最明耀的蓬莱遗珠。

那个致命的传闻也不会出现,她甚至也不会天资愚笨至如此——

她总是要找个理由无关紧要的恨上那个人的。

狭长弯起的眸像极了她冷淡的母亲,此刻却微微荡漾开,唇角勾起一抹如花微笑。

“我们去见那个废物。”

管玉儿一霎面孔滑过震愕,清瘦的双肩不住的颤着,清澈茶色双眸亦是染上了惊惶的水翳。

她并不是畏惧那个听话的实际上也是她名义上主子的人。www.oaksh.cn 热血小说网

她畏惧的是眼前这个小小的姑娘,在方才那一瞬间爆发出的巨大郁恨,几乎便要翻涌出可怖的实体,如一团噬人瘴雾般就要由此擒取谁的性命。

她旋即敛了敛惶恐的眸,再次恭敬的服侍江宴重新穿上那华丽的袍。

冷月死寂,唯独江宴窗前栽种的那些颜色艳丽的花种此刻抖落着雨后受伤的瓣,在她窗影之中成一堆乱砌的黑云谜团。

萧宜饶有兴致地望着江迟落荒而逃的身影,原本日间的清秀容华此刻在夜间散着奇异的另一种华光,却要比日间的那个自己魅冷许多,也无情的多。

孟姝撑掌冷淡观着,就在萧宜以为她要继续说些无趣的话语时,却陡然听见身侧那个淡漠的女子一如她淡漠的清透声线响起,像谁家的一盏膏烛此刻倾翻,却是霹雳乓啷的金属声响尽数磕上了同样清脆的方砖地面,那一种无可忽略的七宝楼台裂碎般的珠玉之音。

“确实。”

他不知道这句话回的是他从前嬉戏荒唐的艳丽话语之中的哪句,却也只是淡淡的微笑,惑人的面孔亦是一抹了然的轻松。

“确实。”

遥远些的一侧,他与他的衣袍尽数掩在密密麻麻的树影之间,彼此都是稚嫩但却早已明了的仙,不知是他还是他的话,陡然脱出口,在冷寒的夜空中化为霍碎的白珠子,霹雳的掉了满地,化作幽怨的白梨花魂。

“地冥的人?……但我怎么瞧着,像……”

那一抹华紫与嫣红刹那化为尘灰,扬在月光之下,像徒然逝去的幽梦一帘。

远处打湿在雨路上的细小声响惊醒了那双浓丽的眸,他迟疑且忠诚地沉默比拟一个残忍的手势——

若是那个华贵的锦衣少年有需要,他随时可以不顾大统的终结掉庭院之内那抹颤弱的影子。

那只修长如玉的手,五根根根分明的手指正安详的屈于一袭金紫的袍上,更衬得那手白瓷般的光滑美丽。

他忽而淡淡的摇了头。

那个人,那个孩子。

谢临歧的视线缓缓的看向一派浓郁黑暗的屋子,想起那个身形瘦小的姑娘,亦是方才四双审视目光压迫之下仍能从容扯着淡的那个她,他从她的身上,看到了另一种东西。

爆发与灭亡的交接点,从未有人选择的地方。

那不耐的声响愈发的近了,微微干扰他深沉的思绪。

从懵懂的总角到芳华渐颓的桃李之后,她大抵也只有这么几年可活的时间。

她的亲人日夜期盼着她死,却又不希望她死的太早,因为她们还希望着能取走她最大的命数。

氓民,天人,也都是希望她能早死的。后者不必说,前者是畏惧传闻里那个能带来火灾的身份,尤其是得知,这对双生的毕方,稍长娇纵的阿姊是没有任何资格与天分觉醒血脉之时——

谢临歧的唇畔亦是浮现一点如镜花般的即逝微笑。

她的路比他想象的还要苦,就是不知道,她又该怎么活下去呢?

往日的唯一庇护已圆寂,甚至尸骨也被那帮目不斜视的神仙如野兽般丑陋的瓜分。

这世间她唯一能够信任的只有她自己。错信旁人一丝一毫,都是莫大的罪过与危险。

他与她亦是一样,周遭是吃人的魍魉与华贵的仙。

神仙不悲天悯人,转而摄擒信徒亲命;凡人不尊仰天神,却开始妄想着如何杀了天神为他们所用。

谁是谁真正的猎手?谁又是谁局中的迷鹿?

符鹤亭只是沉默的凝视着眼前这个身影。

君与臣,神与徒。母与女,佛与鬼。

他听见那个人清脆华贵的声音响起,簌动了寂寞的夜。

“你觉不觉得,她很像我?”

环佩的七宝璎珞轻响迤逦,旋即是火把燃起的仓促声音,接着是慌乱的请安、奔走,隔着遥遥远远的距离,深陷漆黑温热被间的江迟迷迷糊糊的裹紧了靠近冰凉后心的被子,打宽大的袖摆间滑落一根灿灿的锐利簪子。

她感觉到院中有生人离去的气息,但仍有一抹淡淡的浅香停留。

像夏日被撕裂皲裂外皮、霍然爆发出的清透惑人果子透露的香气,使她极其短促的吸了吸鼻头,想起当年在白马寺佛前供奉的素馨与瑞香,金碟之中盛着的同样金灿灿的瓜果。

但与此同时,她亦是听见了沉重门阀被打开的剧烈声响,一线火光陡然冲破她寂静的安全栖身之地。

她方才没有脱去外袍与内襟,幸亏。

那根细长的簪子又被她咻的收了回去,面上渐渐复苏起惺忪的状态,轻轻的推开被子,独自一人趿着鞋向外走去。

院外,巨大的火光之前,那个娇小的身影正在发光。

她微笑着凝视着这个人,这个人亦是惺忪的挂起迷离笑容望着她。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