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当我们用小车推着抄家的战利品,来到金鳞路上的时候,看到沿街已是另外一番热闹非凡的景象。一队队参加“破四旧”的红卫兵队伍走过,那些有所谓“封、资、修”色彩的商铺都受到了冲击。一间理发店的玻璃橱窗被贴上了“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现场展览”的字幅,原先橱窗里一个个云鬓花颜的摩登女郎照片,都被划上了一个个黑色的x。云龙寺在街上开的一间冥器店里,那些贴金敷粉的车马仪仗金童玉女被一串串飘飘摇摇地挂在门柱上,经幡上的字改成了“倘若念几声阿弥陀佛,亦可以消灾避祸,为人便无须积德行善;以为烧几样冥器纸钱,就能够升官发财,做鬼也难免舍本逐末”。一间卖竹编木器的杂货店被挂上了一块“欺行霸市,干缺德事;投机倒把,赚昧心钱”的黑匾。甚至家属区的街巷深处一个我们戏称为“麻婆”的小面馆,也被贴上了“钱、钱、钱,与心连;干、干、干,拼命赚”的黑联。小馆里兼着唯一店员的老板娘,独自坐在空无一人的店里,布满黄豆粒大的麻子的胖脸上一脸的茫然。

中国人民银行临街的墙上,一群女生正在写一条标语,她们用扫帚把糨糊刷在红色的砖墙上,然后将整张的白纸一张挨着一张地贴上去。一个女生不是用通常写大字用的排刷,而是用一个夹子夹着一块海绵,在墨桶里蘸上墨汁,半蹲马步,轻舒玉臂,如打太极拳般潇洒的比划之间,一幅遒劲刚健的大标语便写成了。她虽然用的是黑体,仍看得出颜体书法的深厚功底,特别是落款处用毛笔写就的“陵江市幼儿师范学校”一溜行书,更是显得来气蕴盎然,灵动飘逸。

那一副投足举手的架势、一笔挥洒自如的好字,把大家都看呆了,直到谷易容喊:“走啦,走啦!”才又迈开了脚步。

或许是因为无意间掀起了这次抄家活动的**,葛利江一改早上刚来学校时的颓唐,脸上一片少有的生动,这时,他已经转过身来仍然回头喊了一嗓子:“落款的地方忘记写名字了。”

他的喊叫惊动了那个写字女生,她停住了笔,回头一望,让我们都记住了那张娟秀而又孩子般天真的脸。

那帮幼儿师范学校的女生回头看见了葛利江,竟莫名其妙地“哄”地一声都笑了,接着一起唱起来:“美丽的哈瓦那,那里有我的家,明媚的阳光照新屋,门前开红花……”

我们一下子泄了气,赶紧落荒而逃。

走出好远,才有人问:“她写下的是什么?”大家才回忆起来,那幅标语写的是“强烈要求将‘化龙桥’改名为‘红卫桥’。”

我有点挽惜地说:“可惜了这么一笔好字。”

葛利江也说:“可惜了这么一个‘好人’。”

杨南雁冷冷地说:“瞧你们俩,一到人家那儿就迈不开腿,一个夸人家好字,一个夸人家好人,恐怕都没安什么好心。”

柳月也恶狠狠地说:“我看也是,一个个都是臭不要脸。”

谷易容冲着我说:“化龙桥这个名字,连带着它的历史和传说,处处都散发出‘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的气味,为什么不能破?”

我是因为喜欢化龙桥这个名字所包含的久远的历史气息,才无意间说出“可惜”的话来的,让谷易容这么一说,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到了“四旧”的边缘上了,便耍了一个小赖,说:“我只是夸夸她的字,又没说它写的内容不好。”

谷易容紧追不舍:“那么,你‘可惜’的是什么呢,难道不是对标语内容的否定吗?”

我不敢正面接招,赶紧退了一步,狡辩说:“我没有否定,我只是怀疑,难道怀疑也不可以吗?”

她毫不退让,说:“怀疑背后的逻辑就是否定。那潜台词分明就是字虽然写得好,可惜所表达的内容不好。”

她的话让我想起了北京红卫兵前段时间所进行的一场关于马克思座右铭的大辩论,于是说:“不对,怀疑背后的逻辑不是否定,而是‘思考’。马克思说,他最喜欢的座右铭就是‘怀疑一切’,意思就是当我们站在新的立场上,用新的观点和方法审视历史上一切已有的定论时,应该从怀疑开始,进而达成思考,实现价值的重新评估。”

谷易容发现反被我推到政治错误的边缘上,大叫:“马克思的意思是站有新的立场上怀疑旧的事物,你却是站在旧的立场上怀疑新的事物……。”死缠烂打地非要跟我辩论到底。

我黔驴技穷而又无可遁形,情急之中,虚晃一枪说:“我说了一个‘可惜了这么一笔好字’就让你抓着了,而说了‘可惜了这么一个好人’的人反倒让你放走了,岂不是拣了芝麻,丢了西瓜。”

谷易容上了我的当,扭过头去对着葛利江说:“对,还有葛利江,你是什么意思?”

葛利江象戏剧里击鼓喊冤的百姓一样大呼:“草民冤枉,小的有下情禀告。”

谷易容也就顺杆爬地拿着架子说:“大胆刁民,从实招来,免你不死。”

他们那拿腔拿调,一本正经地样子,把大家都逗笑了。

葛利江说:“我说的‘好人’是打引号的。你们有所不知,今天早晨我去学校,就是被这帮丫头在化龙桥上抓住的,那位不依不饶,硬是把我的裤腿给剪成两张布片的就是那个写字的丫头。所以,我想说的是写得这么一笔好字的,怎么会是这样的一个人。”

柳月插上话来,问:“他们凭什么判断你的裤腿是粗了还是细了的呢?”

葛利江说:“他们拿一个啤酒瓶子往你裤腿里一塞,只要塞不进去就说你裤腿细了。”

大家想起了他来学校时的滑稽样子,立即“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团。

我趁机仓皇逃窜。

葛利江也逃了出来,追上我说:“你自己说话不慎,让谷易容一枪扎死在那里,自认倒霉也就罢了,为什么把我抛出来当箭牌,你这样做够朋友吗?”

我自感心虚,赶紧转移话题,问:“你为什么要想知道人家的名字呢?”

他说:“那只是好奇而已,早上的时候,我听她们那一伙的人叫她‘哈瓦那的孩子’,就想,这不是那首流行歌曲吗?算什么名字呢?”

我打趣说:“你该不会有什么非分之想吧?”

他赶紧用双手做出一个篮球裁判惯用的暂停姿势说:“打住!你再说,我可要反击啦。”

我一想,他要是急了,真不知会甩出些什么犀利得寒光闪闪的话来,便没再说话。

这时,其他人也赶了上来。

柳月问葛利江:“刚才你们议论化龙桥改名的事,让我想到今天抄家的时候听你说朱成碧改名是盼望她丈夫归来,我心里总不踏实,你的分析有没有证据啊?”

葛利江有些支支吾吾地说:“这样的事情,只能在他丈夫从台湾回来后,用他们的行为来证明,我现在能够给出的也就一个‘心证’了。”

我对葛利江心存亏欠,就想帮他一把,就说:“听说过‘人证’,听说过‘物证’,却没听说过什么‘心证’。‘心证’算个什么‘证’?我倒是能帮他提一个旁证。”

柳月问:“什么旁证?”

我说:“我们家曾经在‘石头房子’住过,小时候认识她那个叫雪萤的女儿,那时我曾经好奇她的名字为什么叫雪萤,她讲这是勤奋努力,刻苦读书的意思。我说雪是冬天才有的,而萤是夏天才有的,本身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与读书又有什么关系。于是她给我讲了‘映雪囊萤’的故事。由这件事可以证明那个朱成碧具有相当高的文化水平,并且对起什么名字是很有深意的,由此可以想象葛利江的分析绝非无中生有。”

听了我的分析,大家都认为有道理,便又引出了另一番议论。

有的说:

“葛利江的分析有道理,她丈夫去了台湾,却把她留下来守着这分家业,当然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兰桂齐芳,家道复初。”

“一点儿也看不出来,这么个不起眼的女人,在一个名字里,竟藏着这么深的心机,真是‘女人心,海底针’哪。”

“真想不到,一个弱不禁风,林黛玉似的人儿,背后却有一副‘白骨精’的面孔。”

也有的人说:

“作为妻子,思念天各一方的丈夫,起了这样的一个名字,倒也并不有悖常理。”

“思念她的丈夫,是不是就一定是思念着旧社会,怀念着那压迫和剥削的生活呢?”

“她的名字里也看不出有杀气腾腾的样子,葛利江是不是有点神经过敏了。”

只有杨南雁带着几分讥讽地说:

“什么这个‘证’,那个‘证’,我看全是雪泥鸿爪,捕风捉影而已。”

不经意间,她又扎了我一下,让我心上那一只一直斜睨着她的眼睛,又蒙上了一层淡淡的云翳。

化龙桥改名的建议,在当时的情况下固然也得到了一些人的响应,还曾经掀起过一阵热烈的讨论,但毕竟大多数人已经习惯了原来的轨道,所以最终也没有成功。化龙桥至今仍然叫化龙桥,而且从来就没有叫过其它的什么名字,不象有些有过相似经历的地名,落得当时改了过去,政治风向一转,便又改了回来的尴尬境地——这只是那时发生在化龙桥的众多事情中的一个小小的插曲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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