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美国之行 2

得意之余,杨大月开始盘算新的计划,因为儿子在信里明确提出了想家和孤独的问题,并要杨大月来美国看看。孤独杨大月是了解的,虽然不能保证自己去了美国那儿儿子就会不孤独了,但总还是应该去陪陪英武吧。去美国倒是给了杨大月一个理由联系一下白英。他试着拨了印象里的号码,那边熟悉的声音让他很激动。临去美国前,白英来了一趟,带了不少吃的,最后交给杨大月一个大的牛皮信封。信封没封着,白英刚走,杨大月就打开看了,原来是那张画满了标记的美国地图。杨大月放下地图就追了出来,他觉得自己找到了足够的理由,送白英走了很远。回了家,翻开地图想仔细看看时,才看见了里面夹着的几万元钱。是杨大月的那份房子钱。分家时说好白英留房子,给杨大月钱,当时白英没有钱,杨大月也一直不要。现在白英送了过来倒是正好,让杨大月觉得自己的这次赴美,多少底气更足了点儿。自己来美国决不能让儿子花钱,这是杨大月在拿到这笔钱以前就想好了的,现在只不过让杨大月觉得自己更有资本安排点儿什么了,比如一次父子的旅行。这笔钱的很大一部分换成了美元,其中的一小部分现在已经揣在了这个带黑边墨镜的导游的口袋里。

虽然导游说旅店快到了,但从他的预言到旅店真实的出现,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杨大月想和英武聊点儿什么,却不知从何谈起。他发现自己那点话题——本溪城的改造,公园的变化,骑车转悠的体验——在刚来美国的那个星期里就消耗完了,剩下的便都是自己不了解或是不想提起的了。

英武倒没闲着,一直半侧着头和坐在后面一排的一个姑娘聊天。杨大月总想扭过头瞥上几眼,总觉得不好意思。他们说的是英语,杨大月也听不懂,便自己琢磨这次旅行的地理方位,在脑子里那张想象出的美国地图上,小心地标记出每个刚刚经过或是正要前往的城市,他发现自己的好几个标记,和英武以前的记号重叠在了一起。这是以前杨大月没想过的,他想把这个不大不小的发现告诉英武,听听英武的想法。杨大月扭过头,嘴都张开了,舌头顶着下牙膛,蓄势待发地等待发言的命令,但看着英武扭着的后脑勺,杨大月犹豫了一下,只是用欲言又止的嘴顺便打了个哈欠。

外面已经彻底暗下来,灯火辉煌的城市不知被抛在何方。来往车辆的照明灯交错在一起,让杨大月隐隐约约地发现自己正在一条河的上空,水面上微弱的反光闪烁而过。这他妈是到哪儿了?惯于在本溪骑车自己摸路的他,不无惯性地在脑子里试着定位,分辨方向,但全无参照系,他惶恐地发现自己连一丁点儿的概念都没有。他伸出手,既像是要扶住前面的座椅靠背,又像是在举手示意地问:“同志,导游先生,咱们现在这是往哪儿开呢?”

杨大月本意里试探性的疑问被理解为了质问,获得了一车乘客广泛的共鸣。就是,什么时候到啊?还能不能到呀?今天晚上睡这么晚,休息不好,明天还怎么玩儿呀?公司应该有赔偿吧?坐在前面的一个,显然也是孩子带着出来旅游的中年妇女,还回过头,赞许地看了杨大月一眼。导游也回过头,站起来,仍旧带着黑边墨镜,微笑地看着杨大月。

清冷的车厢里重新燃起了热情,杨大月不知所措地站起来,从头顶的背包里掏出了一罐芥末花生,不再指望会有什么答案。坐下来的时候,他一只手向后摸索着靠背,像是怕摸不准真会一屁股坐到地上。这可还是白英买的呢。他拿着花生罐捅了一下英武:吃点儿啊,别光背着它,这还是你妈给你买的呢。似乎是为了让自己打扰英武的理由显得更充分些,杨大月朝后面努努嘴,又补充了一句:给你朋友也尝尝。

裹在外面的一层芥末从花生上脱落下来,软化成一层绿色的胶状薄膜,黏黏地糊在杨大月的咽喉,随着剧烈的呼吸又喷到了鼻子里,杨大月被狠狠地呛了一下,泪水顺着鼻梁的两侧流到嘴里。显然,花生上的芥末也打了后面那个姑娘一个措手不及。她和杨大月几乎是同时地打了几个喷嚏。

屋子里泛着一股潮气,还有别的味道。不过不能说导游想得不周到。在大堂里分给大家钥匙时,他就提醒过了:“有味,有蟑螂,有跳蚤,咱们星级旅店什么都有。进屋,先开会儿窗,散散味儿。”

杨大月一进屋就很听话地一通折腾,四扇窗户开到了头,床单被子撤下来,抖了一溜儿够,又跪在地上,把两个床头柜的柜门抽屉都打开,翻了半天后,问英武:“怎么着?美国宾馆不提供拖鞋?”

“首先,这不是什么宾馆。这就是个大车店。甭说拖鞋了,待会儿您看看,连牙刷牙膏都没有。另外,爸爸,我知道您现在天天骑车锻炼,有劲儿。但,现在别折腾了,早点儿睡吧。”

杨大月呵呵笑着跑进厕所,验证了英武的话又一次属实。他把自带的毛巾和洗漱用品,从背包里掏出来,整齐地码在卫生间的水池旁。出来时,发现英武已经大敞四开地躺在床上了。

“洗不洗?”

见英武没反应,杨大月又问了句:“那我先洗了?”这才听见英武哼哼唧唧地说了声:“行。”

杨大月穿着内衣走进卫生间,放起水来。在哗哗啦啦的水声当中,杨大月隐约地听见英武说了些什么,但没听清楚。杨大月很大声地“嗯?”了一声。

“嗯?”他等了一会儿,见没反应,就又“嗯?”了一声,推开了卫生间的门,看见英武正迷迷糊糊地走过来,对他说了句:“您就别躺里面泡了,不干净。”

杨大月拍了一下英武的肩膀,转过身的时候,水已经热了。他全方位地冲洗自己,像英武指示的那样,站着——从头洗到脚,从这边的手指洗到那边的手指。水声富有活力,重重地浇在他的头顶,化成细流,缓缓地流下来。他控制不住自己一样,满脑子都是英武小的时候,他们一家三口挤在一个浴缸里面泡澡。白英提前半个小时就在火炉上煮好两大锅的开水,先往浴缸里倒进去一锅,兑上凉水,调好温度,三口人一起泡进去,白英坐在他对面,把脚搭在他的大腿上,英武就坐在他们两个中央。等水变温了,再兑上另一个锅的热水。那时英武还很小很小。他还有印象吗?每次杨大月拿水舀子往浴缸里加热水的时候,这小子都吱哇乱叫地喊“烫!”

杨大月模模糊糊地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像是英武的,又听不清楚,像是在对自己讲,又像是在和别人说,像是从屋里传出来,又像是发生在外面的走廊上。总之,杨大月听不清楚。水声很大,水流正像水帘一样从他耳朵上浇下来。

到英武洗的时候,他倒是洗得快。还没有撒泡尿的工夫,他就进去又出来了,重重地砸在床上,翻腾了两下,把被子的一角夹在了两腿之间。

杨大月穿着内裤跑到门口把灯关了,摸着黑摸到床上。两张床,爷俩儿一人一张。他靠着枕头,半坐在床上,没有一点儿困意。他想和英武聊聊,聊什么都行,但最想的是要英武聊聊自己。聊聊他有什么想法,什么计划。聊聊他的同学,他的老师,他的实验室。当然还要聊聊他的迷茫,他的孤独,还有杨大月能帮他做点什么,甚至白英能帮他做点儿什么,如果需要,他肯定能把话带给白英的。但他不知道从何说起。他还想问很多事情,有关英武自己,也有关白英和他。比如说,他想问问他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和父母一起泡澡,小时候很娇气的怕烫。他真的想问,但他知道自己不会问的。还有别的事情,很多杨大月想不明白,他想问,但知道自己不会问出口的。他常常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出了解有这么多奇怪的想法。

离开白英以后,常常很难入睡的时候,他发觉黑暗真是很有意思。本以为什么都看不见了,但只要睁着眼睛,忍一会儿,黑暗里的东西就会像水后的细沙一样慢慢显形。杨大月看着在黑暗里不停翻滚的英武,不知从哪儿冒出了一句:“有时候就得什么都不想,一闭眼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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