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善哉

敬思忽然说道:“嗣昭,当年徐蚱蜢也为你博过命,能不能。。。饶他一命?”

嗣昭冷冷说道:“我沙陀部行的不是大石王法,是军法!王邸又岂能例外?吃里扒外,在哪个营伍不是重罪,你还有脸给他说话。”

敬思重重叹了口气,昏暗的烛火下,粟特儿竟然露出阴郁的神色,让人颇为意外。

嗣昭忽然噗嗤一笑,说道:“你想什么呐,徐蚱蜢我还有用,要他性命做什么?”

高文集轻轻呼出一口气,没有说话。嗣昭收起笑容,说道:“虽说王邸不取他性命,别人还愿不愿意留他,我就不知了。”

敬思说道:“那就看他的命数吧。。。他混迹太原地面,不能过于得罪市井豪强,我们毕竟是过客,他也为难啊。”

嗣昭冷冷说道:“那他就大错特错了,太原城是大石王氏龙兴之地,父亲大人说过,早晚这个城是沙陀的。老徐大约不知道,我们是大石宗室,成为太原之主那是天经地义。”

昏暗的烛火下,嗣昭消瘦的脸如同石刻一般,眼中流露出狂热的光芒。两个伙伴感受到了冷酷的决心,不是来自一个人,而是整个沙陀军。

天明时分,晋源里的晨钟响起,里门大开,羁旅也纷纷忙碌起来,晨起的旅人已经准备出行,三个伙伴开始披衣洗漱,整理行装。

高文集一边打着背囊,一边问道:“我们怎么办?返回晋源里,还是回太原再做计较?”

敬思不满的说道:“你这说的什么屁话,被人哄骗,就这么算了不成?无论如何也要回那个鸟净明寺,出口鸟气。”

嗣昭淡淡说道:“敬思说的对,我们是来见含玉大师,既然来了,岂有不见而去的道理?”

高文集扭头看着嗣昭,诧异的问道:“东西都没有了,你拿什么和人家商谈,何必自取其辱。”

嗣昭摇摇头,说道:“那枚聂记私钤,不过是贽见之礼,沙门支持不支持两镇商路,不在于礼之轻重,归根结底还是利之所在。

有了这个东西,手里多了筹码,底气足些,没有聂记私钤,只要对佛门有利,他们一样会站在我沙陀一边。何况聂记私钤与沙门关联甚深,告诉沙门聂记私钤的去向,其实也是见面礼,也是对聂记的示恩,无妨。”

敬思骂骂咧咧的说道:“入娘的,南蛮儿总有说辞。”

三人结清账目,高文集向店伙打听了真实的慧明寺,果然是河东大寺,气魄非凡。那净明寺,不过是清冷寒寺,统共3、5个虀盐劣僧,香火巨差,与慧明寺决计不是一回事。

这下万一的指望也没有了,三个伙伴不免心情低落,强打精神牵了马,出了羁旅大门,再次返回晋源里。

路过里外的那片杂木林,嗣昭勒住马缰,在道旁看了一会儿。他想起了葛虚云那几个同伙,那么冷漠的目光,大概不是因为戒备之心,而是因为他们心情紧张,一旦被看穿,怕是要厮杀一场才能脱身。

他摇了摇头,一带马跟上两个伙伴,缓辔进入里中。

三人首先来到净明寺,还是那个敝旧小庙,依然是门庭冷落,却没有知客僧百丈迎出来。敬思早已一路闯进去,见人就打,把个破败小庙打的鬼哭狼嚎。

嗣昭和老高安顿了马匹,走进庭院的时候,敬思已经从经阁揪出一个老僧,那老僧大声哭嚎,敬思正要挥拳痛殴,被嗣昭喝住。看那老僧模样,又老又弱,敬思一拳下去,岂不是要出人命,那还了得。

往四周看,庭中还躺着几个和尚,挣扎不起,哼哼唧唧。

嗣昭走到那老僧面前,问道:“你是何人?”

老和尚哭道:“贫僧是净明寺主持道明。”

嗣昭问道:“昨日那个梵僧又是谁?”

道明哭哭啼啼的说道:“几日以前,忽然来了几个行脚僧,要到寺里挂单,还给了丰厚的香油钱,敝寺香火不旺,平素颇为清苦,这等好事如何不应。

那几个僧人颇守规矩,打柴汲水,扫洒庭院,整修院墙,还带来大批经卷,藏于经阁。昨日忽然对老和尚说,要借经阁一用,招待几个客人。

这等小事,如何不允,然后就见几位来到寺中,也不知你等说了些什么。天擦黑之时,你们离开寺院,那几个行脚僧人也告辞离去,还把经书衣物等都留给了敝寺。

不成想这位施主闯进来,不问青红皂白就打,说什么。。。我等与那梵僧合谋行骗,要把我等揪到官府问罪,这可真是天大的冤枉。你们是那梵僧的客人,我又不认得,失了财物,理应去找他们,与我何干?”

嗣昭面沉似水,继续喝问:“那些行脚僧到哪里去了?从实招来!”

道明哭丧着脸说道:“只见他们沿着里中大道往南去了,实在不知去了哪里。”

已经过了一夜,敬思也知道追不上了,他转头看着嗣昭,愤愤的说道:“报官吧,拿不到贼人,把几个贼秃狠狠整治一顿,爷爷也出口鸟气!”

嗣昭不以为然的说道:“贼主拿不倒,就拿这几个可怜虫出气,这是粟特男儿的做派么?”

敬思骂道:“就你个贼厮鸟会做好人。”

嗣昭回身看了看一地僧人,说道:“亏你等是还是修行之人,就那么贪图小利?我若无一念之善,送你等狠狠吃顿官司,那还是几个香油钱么?”

道明终于爬起身来,垂首说道:“檀越教训的是。”

嗣昭从腰囊中摸出几文制钱,随手扔到地下,说道:“去找个郎中疗伤吧。”

三人离开净明寺,牵着马来到慧明寺,敬思一路骂骂咧咧,好生气恼,王、高二人也不理他,就这么絮絮叨叨来到慧明寺。

果然是雄伟大寺,远远就能看到高耸白塔,刹顶的仰月宝珠熠熠生辉。

来到山门前,嗣昭上前接洽,这回无人让他们等大半个时辰,门头僧把客人让到门厅,才去寺中通禀,马当然不能进寺,但山门前有拴马石。

不一刻,有知客僧迎出来,把嗣昭带到后堂一间禅房,面见含玉禅师。

这是一间打坐修禅的净室,狭小却别致,从室中向外望去,能看到天高云淡,庭中的枯树盘石,还有寺庙的飞檐刹顶,如同一幅活动的画卷。

室中陈设简陋,只有蒲团一个,木鱼一口,因为有客来访,侍僧又准备了一个蒲团。

嗣昭终于见到了真正的含玉禅师,这回再也不会认错,闹出笑话。这老僧身披袈裟,精神矍铄,慈眉善目,光头上有一块明显的胎记,却没有假含玉那死气活样。

嗣昭恭恭敬敬的见礼,含玉禅师回了半礼,嗣昭等了半天,也没见主人问话,自己也不便说话,只好默默听着。

终于,老和尚缓缓说道:“舍卫城中有一狐狸,口中叼着一只大雁,准备饱餐一顿。这时,他来到一条河边,见河中有鱼,心生贪念,就放下大雁,跳到河中去捕鱼。

可是狐狸并不会游泳,落到水中,被水流激荡,不要说捕鱼,就连浮在水上都是难事。反复挣扎,好容易回到岸边,再看大雁,早已飞走了。小檀越以为,这狐狸可笑不可笑?”

嗣昭暗想,这含玉禅师倒也有趣,看来,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一清二楚,甚至自己所思所想,他大约也看的明明白白。自己费尽心机,谋一块敲门砖,是不是有些多此一举了?

含玉大师的意思大概是,一念之贪,往往鱼与大雁皆不得,劝自己莫要跳到河中,鸡飞蛋打。可他历经千辛万苦来到太原,可不仅仅是为了把持一条商路,他是为了利益众生,也为了给沙陀军再寻一条粮道,哪怕真是狐狸捕鱼,也要跳下去。

他沉思良久,说道:“有一年归义军大旱,民不聊生,连龙兴寺也衣食不周,十分艰难。一个乞丐带着一家老少来到龙兴寺,对明慧师说,我家断粮已经几日,如今老人和孩童就要饿死了,求求大和尚救救我们吧。

明慧师心下为难,寺庙里也没有多余的粮食,如果把不多的米给了乞丐,就有寺僧要饿死了,这可怎么办呐?”

嗣昭停了一下,偷眼观看,只见含玉禅师专心致志的听着,没有任何不耐之色。

他继续说道:“这个时候,明慧师看到了佛像身上的镀金,他毫不犹豫的爬上佛像,把镀金刮了下来,用布包好,交给那乞丐,让他去买粮食。

那乞丐哪敢接金,他说,这是神佛身上的金啊,我怎么能拿这种钱帛。连寺僧也说,这金是佛祖的衣装,这么做岂不是大不敬?

明慧师说,你说得对,可是我佛慈悲,他肯用自己身上的肉来布施众生,何况只是身上衣,这正是我佛的心愿。

这家人眼看就要饿死了,即使把整个佛身都给了他,也是符合佛的愿望。如果我这样做要入地狱的话,只要能够拯救众生,那我愿赴汤蹈火,身受烈火焚身之苦。商路至大,非为沙陀,是为众生,如果要入地狱,那弟子就下地狱好了。”

含玉禅师双手合十,高宣佛号道:“善哉,善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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