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凡头一次有些佩服自己。
在大脑几乎崩溃的情况下,她还能记挂着不能在小孩子面前吵架、不能在车上吵架,一路维持着明面上的平和,直到她们回到住的地方。
进门,室内很黑,安凡伸手去摸玄关处的开关,被凌染从身后严丝合缝抱住,若有似无的气息拂过她的颈项,紧接着是实打实的温热。
“啪”地一声,安凡按开了灯。
室内瞬间亮得有些刺眼,凌染被刺得停下动作,许是被打断有些不爽,她皱眉说了声:“开什么灯啊,多破坏气氛。”
安凡没理她,她甚至连鞋都没换,径自进入室内给自己倒了杯水,把凌染当隐形人。
凌染从没遭受过这种冷遇,一时有些怅然。
即使安凡看着状态不太对,凌染还是开口了,或许她在试探:“给我也倒一杯。”
安凡无动于衷。
她还在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喝水,看起来闲适又自在。偌大的客厅很安静,显然,安凡听见了,但她没动。
托工作的福,凌染大场面见得不少,但能让她紧张慌乱的场面却少之又少。
现在,在她市中心的这套公寓,面对着她很熟悉的安凡,她竟然微微地慌乱了。就像上次那样,有什么东西即将失控的慌乱感彻底席卷了她。
“安凡,说话。”凌染到沙发那儿坐下,往后靠着椅背,像在寻求一个支撑。
安凡宛若没听见,依旧不紧不慢喝水,直到慢慢喝完一整杯水,她将水杯磕在大理石台面上,清脆一声响,她开口:“9月27日是什么日子?”
凌染心蓦地紧缩。
某一瞬间她甚至感到些许害怕,手无措地在沙发上抓来一个抱枕,挡在身前,这副模样看起来很闲适,但她的大脑其实空白了几秒,她问:“什么意思。”
安凡以为自己足够冷静,但她看到凌染这模样还是忍不住生气:“我不是你的下属,不要用模棱两可那一套对我说话。”
安凡经常看到凌染用这一套从下属那儿得到她想要的信息,待所有信息都显露、局面清晰,她才会做出决策。
安凡曾觉得这样掌控局面的凌染很厉害,但如今她只觉得累。
她在她身边几年,都换不来一句坦诚吗?
凌染开口了:“如果你说的是每一年都有的9月27日,我想那一天我们都很愉快。”
愉快?
曾经的安凡也以为这是愉快的。
安凡说:“为什么那一天要那么对我?独独那一天,要以那种方式?”
“情趣,”凌染还在隐瞒,她说:“偶尔换换方式,才会有新鲜感。”
凌染一句话轻易挑断安凡平静的神经:“你不是也很喜欢吗?”
“我只觉得恶心!”安凡失控地喊:“你把对我姐姐死去的愤懑发泄到我身上,你有没有想过我知道后会有什么感受?你还要我喜欢?凌染,你不要太过分!”咬破皮肉,破坏美好,这种方式带给凌染的心理刺激是什么,安凡不愿去想了。
手中绵软的抱枕被揉掐到彻底变形,凌染默了会儿才开口:“你怎么知道的?”
“如果我一直不知道,你打算瞒我多久?”安凡问。
凌染没说话。
安凡又问:“女朋友,这三个字,你对我说的时候,想的是我还是我姐姐?”
凌染还是没说话。
安凡有些站不住了,她踉跄着退后两步,靠着坚实的流理台,学着凌染的语气催促:“凌染,说话!”
“我认为这不重要。”凌染许久才说。
“我以为这很重要。”凌染的回答已经很明确,但安凡还是在问:“所以我一直都是替身对吗?”
凌染像在解释:“安凡,我们当初说好的……”
是的,说好的,安凡想起当初她对凌染说的:“你别伤心了,你想要人陪的话,我可以陪你,你把我当成谁都没关系的。”
当初觉得没问题,现在却成了最大的问题。
安凡说:“我再喜欢你,我也不可能永远当个替身。”当初她成为替身,也不是抱着永远只当替身的目的去的。
凌染或许也被喜欢这两个字牵动,她沉凝许久,说:“不会是永远。”
安凡蓦地笑了一声,说:“没有永远了。”
安凡这次是望着凌染的眼睛说的:“曾经我也以为我会永远喜欢你,但概论说得对,永远爱你本身就是谎言,没有什么是永远的,我不可能永远喜欢你。”
“和你在一起……当替身这几年吧,”安凡笑着换了说法,眼角却有泪流出,她说:“我挺开心的,也有累的时候,我曾经以为是开心的时候更多,但我刚才在车上仔细想了想,我竟然想不起一件开心的事,可能是太累了吧……”
安凡说:“我那么喜欢你,你却根本不可能喜欢我,真的太累了,我不知道我还能怎么坚持……”
凌染没由来地烦躁,她近来已经鲜少有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但她此时竟想冲安凡嘶吼,她想让安凡闭嘴,让安凡别再说了。
凌染刻意维持着呼吸的平稳,待浮起的情绪落定,才像要掌控局面般开口:“安凡,我不管你即将要说的是什么,但我希望你想清楚再说出口,这不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我不可能任你说结束就结束,说开始就开始。”
安凡笑了:“那你当初说结束说开始的时候有问过我的意思吗?到底是谁把这当成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
凌染很不满意这种说法,于是她说:“那是看在你给我送了一个月汤的份上。”
“没办法,你看起来比较离不开我,而我恰好也习惯了你。”凌染这样说。
尽管安凡知道她这是自尊心受挫在极力挽尊,但她还是实打实地生气了,她甚至气出了错觉,我给她送了一个月的汤?
安凡捡最重要地问:“我什么时候给你送了一个月的汤?”
凌染说:“十一月,我生病住院的时候,几乎每天都能喝到你偷偷送来的汤。”
安凡笑了:“不是我送的,我就送过一次,还是你助理主动找上门,请我送的。”挽尊谁不会,这种时候她也要脸。
凌染的重点完全被最后一句话吸引过去,她问:“你说是黎汐主动找的你?”
“是,她告诉我你住院了,很惨,问我能不能去看看你。还说你在打营养针,无法进食,我才去给你送的汤,天门冬萝卜汤,你喝过了吧?”
凌染怔然的样子,让安凡又开心又伤心,她说:“我不知道是谁给你送了一个月的汤,但我只送过那一次,毕竟是你说的结束,我也要脸。”
凌染勾勾手指她就又黏上去,其实够不要脸了,但这种时候,她不愿再把自己的脸面送到凌染面前让她践踏。
往事不堪回首,她不要再回想。
凌染简直出奇地愤怒了,她一方面生气黎汐欺骗她,另一方面又生气安凡竟然没有给她送一个月的汤,而明显的,第二点比第一点还要让她生气。
这是不是代表如果她后来没有找上安凡,安凡更不可能主动找她,那她们俩在那儿就结束了?
凌染不喜欢意料外的结果。
安凡并没有离不开她这件事,让凌染彻底生气了。
她气得呼吸起伏,连声线都开始不稳:“所以你要说的是什么?”她明知故问。
“结束,”安凡连分手二字都不敢说,她说:“无论是女朋友,还是替身,我都不想再继续了。”
“好,我答应,”凌染很洒脱地说:“只希望你不要又来找我,拉拉扯扯纠缠不清。”
安凡扯出一个笑:“放心,不会。”
没有换室内鞋,行李也放在门外,安凡走得很干脆,她几步就到了玄关的位置,手指摸上门把手,听身后的凌染说:“这就是你给我的惊喜吗?”
安凡顿了顿,说:“我曾经是很想给你惊喜的。”
出了凌染家,安凡提着行李箱一路奔至陆昀那儿。
陆昀在市中心有套房子,是她十八岁生日时陆父陆母送的,陆昀报的大学在外地,房子一直没怎么住人,陆昀就顺手给了她一把钥匙,让她有空帮忙去暖暖房。
大年初六,安凡不确定陆昀在不在房子里,但她没哪里想去,也没哪里可去,只好去这儿。
两地距离并不远,路上车也不多,安凡很顺利地到达陆昀家门前,她拿钥匙开门,和刚洗完澡从浴室出来的陆昀对上视线。
“宝贝你怎么会来!”陆昀看样子很惊喜。
安凡同样惊喜:“你怎么在这儿?”
陆昀边将人迎进来边说:“别提了,我这大学还没毕业我妈就整天张罗着相亲,还撺掇我去见面,烦都烦死了,我出来躲两天清净。”
洗澡前煮的水果茶在室内氤氲开香气,陆昀去给安凡倒茶,顺口问:“你呢。”
安凡学她的语气:“分手了,过来清净两天。”
“啪”地一声,杯子摔在地上,粉碎。
那杯子和壶是一套的,世上独一套,价值不菲,陆昀特别喜欢,但她此时完全没注意到,还很兴奋地朝她奔过来:“卧槽卧槽!这是真的吗!你真的和凌染分手了?!”
安凡点头,说:“你杯子碎了。”
陆昀回头看了一眼,才‘啊呀’一声:“这么重磅的消息,你就不应该在我倒水的时候说嘛,可惜了。”
“算了,”陆昀很快释然:“就当放炮吧,庆祝我家宝贝脱离苦海,改天把另外几个也砸了。”
安凡只想笑。
陆昀敏锐察觉安凡情绪有些奇怪,她有些担心,怀疑安凡是不是刺激受大发了,她小心翼翼问:“分手了,什么感觉?”
安凡想了想:“目前没什么感觉。”可能以后会有各种各样的感觉,但她目前没什么感觉。
“分手是你提的还是凌染提的?”陆昀又问。
“我。”
“因为什么?”
安凡虽然和陆昀无话不谈,但关于9月27日凌染怎么对她她没说过,毕竟这事太私密,怎么好与人分享。
她纠结该怎么说,看陆昀皱起眉:“你竟然还想瞒着我?”
安凡叹一口气,索性把事实全说了,从四年前的9月27日,到刚过去的9月27日。
陆昀就像被谁打开脏话的口子,根本停不下来谩骂,她愤愤且不平:“这不是糟践人吗!凌染她凭什么这么做!就算是替身也要讲究基本法吧,她凭什么把她的痛苦施加到你身上?呸!真他妈恶心!宝贝快和我一起骂她!”
安凡摇摇头:“不想骂了,没意义。”
只要安凡分手,那陆昀就唯安凡马首是瞻,她点头如捣蒜:“那宝贝你想做什么?”
“我洗个澡吧。”安凡说,奔波一天,又是收拾东西又是坐高铁,还大吵了一架,安凡只想洗澡。
陆昀自告奋勇:“我陪你洗!”
安凡看她一眼,摇头:“不用,你给我找身睡衣就好。”
陆昀殷勤道:“用的,我帮你搓背!我有个室友北方的,搓背一流,我跟着学了几招,很舒服的。”
安凡问她:“你怕我做傻事?”
陆昀不语。
安凡笑:“不会的,我没那么傻,虽然我可能很难过,但我也只难过她不喜欢我这件事,不会对自己有什么不当看法的。”
陆昀还是不放心:“你保证?”
安凡说:“我保证。”
陆昀麻溜给安凡找来了睡衣,还拿来一套新的洗漱用品,一切做完后她躺在床上,一边注意着浴室的动静,一边回想刚才发生的事,怎么想都觉得像梦一场。
真就这么分手了吗?
不会过段时间又和凌染复合吧?
陆昀想来想去,觉得她待会儿要再添一把火,彻底绝了这可能。
安凡用的浴缸泡澡,被温热的水包裹实在舒服,她洗了将近一个小时,期间陆昀还来敲过两次门,确定她没出什么意外才离开。
待安凡洗好澡吹好头发,陆昀流氓似的拍拍身边的床,说:“宝贝过来。”
安凡依言走过去,两人并肩躺着,感受着陆昀一下一下顺着她的头发,安凡开口:“有话要对我说?”
“你知道?”陆昀微微抬头。
安凡说:“没办法,我比较了解你。”
陆昀笑了笑,她问:“洗澡的时候想了什么。”
安凡很实诚地开口:“想了凌染。可能之前思绪太混乱,脑子静不下来也就想不到她,洗澡的时候突然很安静,很容易地就想到她了。”
“恨她吗?”陆昀问。
安凡抿唇沉思,最终摇摇头:“我觉得她只是不喜欢我。”
“那你呢,你还喜欢她?”
安凡无可奈何地笑:“哪有这么快就忘记。”她喜欢凌染几年,喜欢到快要成为一种本能,哪能这么快从中抽离。
她只是清醒了。
清醒地知道不可能和凌染在一起,清醒地知道要离开凌染保护自己。
“记不记得你第一次见到凌染什么时候?”
安凡仔细回想,几乎就要想不起来的时候,思绪突然冒头,她说:“国庆吧?”
“嗯,就是国庆,”陆昀说:“你当时给我发消息,说你看到一个好漂亮的女人,你恋爱了。”
原来自己十七岁就这么花痴,安凡只能笑。
“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你好像就非她不可了,”陆昀说:“我记得这其中的时间间隔其实并不长。”
安凡不解:“昀儿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没那么喜欢凌染,起码一开始是。”陆昀说:“其实我一直都很好奇你为什么会那么喜欢凌染,我不否认凌染她长得好看,但她那性格实在让人喜欢不起来,起码不是能让我忽略她性格的好看。”
陆昀极缓慢地说:“是不是在知道凌染也喜欢你姐姐后,你就非她不可了?”
安凡一下子怔住。
“我要提起你姐姐了,你介意吗?”陆昀问。
安凡摇摇头。
“我猜,这是不是也是你不想输给你姐姐的其中一件?”
安凡从小到大只有陆昀这一个好友,她格外珍惜,所以基本上什么事都会和陆昀说,包括她小时候的各种事,好的不好的,都会说。
令陆昀听完久久不能释怀的只有一件事。
安凡和安清漪是双胞胎,因着安清漪先天性疾病的缘故,家里的人都对她关爱有加,这其实说得过去,毕竟得病的孩子心思敏感,很需要大家细心的照料,但照料归照料,忽视甚至漠视安凡这个健康的孩子就很不对劲。
陆昀觉得,没有家庭会不管一个健康的小孩而全力去抚养一个随时可能去世的小孩。
安凡当时还想不到这些,只以为自己做得不够好,于是她努力做到最好,尽她最大的力量。
八岁那年,安凡偶然听到小姨和她妈妈的谈话,才知道不是她好不好的问题,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安清漪刚检查出先天性心脏病的时候,医生很巧合地在夏萍面前说了一声“像是妹妹把姐姐的营养抢了”,他想表达的意思可能是安凡健壮而安清漪消瘦,但那时夏萍才生完孩子情绪不稳定,外加满脑子都是安清漪的病,以为这是病因,不自觉就对安凡带上了偏见。
有色眼镜一戴就是几年,还影响了身边所有人。
安凡那时候小,什么都不懂,以为真的是自己害了姐姐,觉得所有人不理她都正常。
但小姨接下来说:你明知道这不可能,你打算什么时候对年年好一点。
夏萍当时也很颓唐,她掩面,很无奈地说:我、感觉我改不过来了,我好像习惯了……安安做什么我都喜欢,年年做什么我都想挑刺。
于是安凡不再费尽心思去谋得宠爱,与这个家的所有人都变成老式关系。
安凡是怎么走出心理困境的陆昀不清楚,但她知道安凡开始会隐隐和安清漪比较,或许这也是从小到大身边所有大人给她灌输的。
所有人都在拿两人相比,同学、老师、家长。
比学习成绩,比性格外貌,所有明面上能品评的东西,都会拿来比较。
而安凡总是不如安清漪。
即使那时候的安凡觉得这些比较很无聊,但或许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将每一项记在心里,烙下深深的印记。
而凌染,就是新的比较产物。
安凡不否认,她说:“或许吧,但几年都这么过来了,我还能说我不喜欢她吗?”
陆昀重申:“我要表达的意思是,虽然后来真的喜欢了,但我们一开始喜欢得没那么纯粹,我们抛弃执念,管她凌染曾经喜欢的是谁,能忘记得快一点!”
安凡只能笑,如果感情能像开关一样收放自如就好了。
陆昀躺在床上,抛出最后一个问题:“如果凌染再来找你,还说喜欢你,你会答应她吗?”
“这不可能。”
“我说的是如果。”
“没有如果,”安凡说:“她不可能喜欢我,有也是假的。”
“好的。”陆昀满意了。